寅时刚过,天际泛起鱼肚白,却驱不散笼罩在京城上空那层无形的压抑。街面上残留着昨夜兵马匆忙踩踏的痕迹,几处被查抄的府邸门前还有兵丁把守,狼藉依稀可见。寻常百姓家门户紧闭,偶有胆大的探出头来,也被那肃杀的气氛吓得缩了回去,只余下窃窃私语在坊间流传。而各衙门口,尤其是六部附近,官员们或乘轿或步行,彼此相遇时眼神交汇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往日熟络的寒暄也简略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
皇宫,那间作为临时庇护所的僻静耳房内。
林锦棠和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并非不想睡,而是脑海中思绪纷杂,如同乱麻。窗外遥远传来的、象征宫禁开启的钟鼓声,宣告着新的一天的开始,也意味着昨夜的惊心动魄暂时划上了句号。她安全了,李崇文倒了,这本该值得庆幸,但她的心却沉甸甸的,毫无轻松之感。雷霆手段的背后,是昭华公主已然能调动部分京营和禁军的力量,是陛下毫不留情的圣心独断。李崇文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倒得如此之快,留下的巨大空隙,会由谁来填补?那些尚未被清理的枝蔓,是会悄然枯萎,还是会依附于新的树干,继续滋生?
“叩叩叩。” 轻柔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大人,您醒了吗?殿下请您至昭阳殿一叙。”是璎珞沉稳的声音。
林锦棠迅速起身,用冷水净了面,努力让自已看起来更精神些,又仔细整理好略显褶皱的官袍。她对着铜镜深吸一口气,镜中的女子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坚定。
“有劳璎珞姑姑,我这就来。”
再次踏入昭阳殿,殿内焚着淡淡的宁神香,试图驱散一夜的疲惫。昭华公主李明月端坐于上首,虽难掩倦色,但眉宇间的锋锐与掌控全局的气度却比以往更盛。她看着林锦棠走进,唇角微微牵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锦棠来了,坐吧,不必多礼。” 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更显威仪,她指了指身旁设了绣墩的位置,显示亲近,“昨夜,辛苦你了,也受惊了。”
林锦棠依言坐下,姿态恭谨却不卑微:“臣惶恐。能为殿下、为朝廷略尽绵力,是臣之本分。若非殿下洞察先机,布局周密,护卫及时,臣此刻恐已遭毒手。殿下算无遗策,臣敬佩不已。”
“算无遗策?” 公主轻轻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若非你机敏,在翰林院稳住阵脚,又冒险传递出关键消息,本宫的布局也不过是空中楼阁。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些虚言了。” 她话锋一转,神色凝重起来,“李崇文现已打入天牢,核心党羽十之七八已被控制,家产正在清点。但眼下,并非高枕无忧之时。三司会审即将开始,你是此案最关键的证人之一——账本的来历、你如何发现疑点、昨夜遇刺的经过,都需要你在堂上清晰陈述,堵住所有悠悠之口。”
“臣明白。臣定当据实陈述,绝无虚言。” 林锦棠郑重应下。她沉吟片刻,抬眼看向公主,带着几分探究:“殿下,臣有一事不明,昨夜……侍讲学士周明德周大人,曾到臣值房,言语间似有警示。不知他……”
提到周明德,公主的眼神锐利了几分,她端起手边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才缓缓道:“周明德……此人学识渊博,资历深厚,却在朝中始终独善其身,不偏不倚。昨夜他主动寻你,言语模糊,看似提醒,却又未向李崇文示警,其行径确实耐人寻味。” 她目光落在林锦棠身上,“你与他接触时,除了那‘治乱之要’、‘好自为之’,可还察觉到其他异常?语气、神态,有无特别之处?”
林锦棠仔细回想,蹙眉道:“回殿下,周大人当时笑容如常,但眼神……臣感觉他似乎洞悉了什么,却又刻意保持距离。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隔岸观火的疏离感。臣愚钝,实在难以判断其真实意图。”
“隔岸观火……或许,他和他背後所代表的一些人,正在观望。” 公主放下茶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他背後可能站着一些清流文官,或是其他尚未表明态度的势力。李崇文倒台,朝局必生变动,他们在衡量风向。” 她语气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过,眼下不必在他身上过多耗费精力。当务之急,是借三司会审之机,将李崇文的罪证做死做铁,让他永无翻身之日!任何试图搅浑水、或是借机生事的,都是我们的敌人。”
“殿下英明,臣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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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最深处的重犯牢房,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李崇文穿着肮脏发臭的囚服,蜷缩在铺着薄薄稻草的石板床上,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乱不堪,脸上沾着污迹,眼神空洞地望着结满蛛网的屋顶。脚步声在空旷的牢廊中回荡,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的牢门外。
他猛地坐起,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冲到栅栏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当他看清来人是一身绯袍、面色沉肃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志清,以及身后跟着的刑部右侍郎和记录书吏时,眼中瞬间爆发出怨毒的光芒。
“周志清!是你!是你和那个贱人公主合谋害我!” 李崇文嘶哑地咆哮,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击回荡。
周御史面无表情,目光如古井无波,平静地注视着他:“李崇文,时至今日,你还不知悔改吗?贪墨国帑,侵蚀军备,结党营私,乃至派死士行刺朝廷命官,哪一桩不是死罪?陛下待你不薄,委你以兵部重任,你却以权谋私,动摇国本,实乃罪大恶极!”
“悔改?我有什么可悔改的!” 李崇文癫狂大笑,笑声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懑,“成王败寇而已!若不是昭华那个丫头处心积虑要铲除异己,若不是林锦棠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撞破我的事,我岂会落到这步田地!你们以为扳倒我就天下太平了?笑话!朝中与我利益相关者何其之多!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们这样大肆清洗,就不怕引起朝局动荡,百官人人自危吗?!”
“动荡,也好过让朝廷在你等蠹虫的啃食下日渐腐朽!” 周御史厉声斥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陛下已下决心,彻查此案,肃清吏治!你的那些党羽,一个也跑不了!”
李崇文喘着粗气,眼神疯狂闪烁,忽然,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声音诡秘地压低,带着一种引诱和威胁:“周大人,我的周青天!你别把自己标榜得那么正气凛然!你以为你效忠的昭华公主就真是为了朝廷?她一个公主,如此热衷权术,铲除我这个兵部侍郎,下一步她想干什么?啊?还有……” 他死死盯着周御史,一字一顿地说,“那账本,你们只盯着我李崇文的名字看,难道就没仔细看看,有些款项的最终去向?有些银钱,真的是全部进了我李府的库房吗?呵呵……有些名字,若真查下去,怕是有些人,要坐不住了!”
周御史眉头紧锁,脸色更加沉郁:“李崇文!休得胡言乱语,攀诬他人!死到临头,还想搅乱视听吗?!”
“是不是胡言,你们自己去查啊!” 李崇文嘿嘿冷笑,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通源钱庄的底细,扬州那几个神秘商号的背景……去查啊!我反正已是将死之人,有些秘密烂在肚子里也是烂,不如说出来,让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周大人,三司会审之时,我们好好聊聊!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看最後,到底是谁,笑不到最後!哈哈哈哈……” 他状若疯癫地狂笑起来,笑声在幽暗的牢房中显得格外刺耳和瘆人。
周御史与刑部侍郎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李崇文的话,无疑是在暗示账本背後牵扯更广,甚至可能指向某些更敏感的人物或势力,包括东宫。这是绝望之下的胡乱攀咬,试图将水搅浑,还是确有其事,想要鱼死网破?
“冥顽不灵!带走,严加看管,没有三司会签,任何人不得探视!” 周御史不愿再与这疯子多言,沉声对狱卒下令,旋即拂袖转身,大步离去。身後,李崇文那充满怨恨和诅咒的狂笑,如同跗骨之蛆,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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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内,气氛比皇宫之外更加微妙。这里是最讲究清流声誉的地方,昨夜之事虽未明说,但林锦棠在其中扮演的关键角色,已然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猜测中逐渐清晰。
林锦棠回到自己的值房,一路上感受到的目光复杂难言。有如同赵学士那般,远远点头便匆匆避开,生怕沾染是非的;有如同其他几位修撰、编修,眼中带着敬畏、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的;也有少数几位平日还算交好的同僚,投来担忧和欲言又止的眼神。
她刚在案前坐下,准备整理一下思绪,就听到门外熟悉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抬起头,果然看到周明德捧着一卷《贞观政要》,如同往常一样,在廊下悠然踱步,仿佛外界的一切风波都与他无关。行至她值房门口,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笑,温润如玉。
“林大人回来了?看来昨夜风波已定,京城总算重归宁静了。” 他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异常。
林锦棠起身,走到门口,敛衽行了一礼:“周大人。”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直视着对方,“昨夜,还要多谢大人提点之恩。” 她刻意加重了“提点”二字。
周明德笑容不变,眼神却似乎更深邃了些,如同古井幽潭:“提点?林大人此言何意?下官不过是昨夜偶遇,见大人值房灯亮,闲谈几句经义罢了。何来提点之说?”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书卷,动作优雅,“倒是林大人,经此一事,沉稳更胜往昔,于国于民立下大功,前途定然不可限量。真是可喜可贺。” 他话锋微转,声音压低,仅容两人听见,“只是……这宦海风波,从无止息。刚渡过一道惊涛,或许前方还有更险的暗礁漩涡。林大人年纪尚轻,才华横溢,更需步步谨慎,明哲保身之道,有时比激流勇进更为重要啊。”
说完,他不等林锦棠回应,便含笑点了点头,如同一位关怀后辈的长者,继续捧着书卷,悠然踱步而去。
林锦棠站在原地,望着他那仿佛超然物外的背影,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周明德这番话,是出于前辈对后辈善意的提醒,警告她已身处漩涡中心,成为众矢之的?还是别有用心的暗示,指出李崇文案背後还有更强大的对手,让她知难而退?或者,他本身就在这漩涡之中,代表着某一方势力,前来试探或者说……招揽?
她缓缓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只觉得一阵深深的疲惫感袭来。李崇文的倒台,并非结束,反而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更多不可控的因素。三司会审在即,朝堂之上的博弈,各方势力的重新洗牌,暗地里的较量和试探……她这个因缘际会被推到前台的“功臣”,未来的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阳光洒入,带着暖意,却照不进她心底那愈发浓重的阴霾与警惕。棋局,才刚刚进入中盘,真正的较量,或许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