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泼墨,沉甸甸地笼罩着京城。戌时刚过,原本淅淅沥沥的雨丝骤然转急,演变成一场罕见的夏季暴雨。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林锦棠赁居小院的青石板上、瓦片上,溅起迷蒙的水汽,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响,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吞噬殆尽。
小院正房内,烛火早已熄灭。林锦棠并未入睡,而是独坐于临窗的榆木圈椅中,整个人几乎融入了黑暗。唯有天际偶尔撕裂夜空、映亮大地的惨白闪电,能短暂地勾勒出她沉静如水却紧绷如弦的侧影。影九传来的那行小字,如同带着倒钩的冰锥,反复刺穿着她的理智——“李攀咬东宫,构陷‘结党’、‘逼宫’。影卫内或有异动,慎勿独行,待援。” 李崇文的垂死反扑竟如此恶毒,直指东宫核心,而影卫内部可能存在的问题,更让她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意。她此刻的处境,已非漩涡边缘,而是被直接抛入了风暴眼中,下一步,或许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咚…咚咚…”
一阵急促却明显刻意压低了音量的叩门声,竟穿透了厚重雨幕的轰鸣,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这声音带着一种与这狂暴雨夜格格不入的隐秘与急切,绝非寻常访客。
林锦棠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瞬间攥紧了袖中那支冰凉的银簪,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移至门后,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门缝,压低嗓音,带着十二分的警惕问道:“门外何人?”
“锦棠兄!是我,文渊!快开门!有急事!” 门外传来的是赵文渊那熟悉的声音,然而此刻这声音里却全然失了往日的爽朗不羁,只剩下被雨水浸泡过的湿冷,以及一种难以掩饰的惊惶与颤抖。
林锦棠心头疑虑稍减,但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她小心翼翼地轻轻拉开一道门闩,只推开一道极窄的缝隙,借着又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光亮,她看清了门外之人——果然是赵文渊!但他此刻的模样着实骇人:官帽不知丢在了何处,发髻散乱,浑身早已湿透,厚重的夏季官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的轮廓。脸上雨水纵横,面色苍白如纸,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与焦灼。他身后,是空荡荡、被暴雨肆虐的庭院,并无他人。
情况紧急,不容多想。林锦棠不再犹豫,迅速将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赵文渊如同一条滑溜的鱼儿,猛地闪身而入,带进一股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湿冷寒气的风。
“快!快关门!” 他一进来,甚至来不及喘息,便转身急促地低吼,双手还在下意识地试图拧干袍角不断滴落的雨水。
林锦棠立刻“哐当”一声将门重新闩死,还顺手将旁边一根平时顶门用的粗木杠也架上,这才转身看向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狼狈不堪的赵文渊,蹙紧眉头,声音压得极低:“文渊兄,如此深夜,暴雨倾盆,你怎会弄成这般模样前来?究竟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赵文渊胡乱地用湿透的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嘴唇冻得有些发紫,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客套,一把抓住林锦棠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她纤细的手臂传来一阵钝痛。“锦棠!你听我说,事情紧急,我长话短说!” 他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方才……方才我因核对一份前朝档案,下值晚了些,想着去吏部衙门后巷那家相熟的书铺淘换本旧书。谁知刚走到巷口,这雨就下疯了!我只好躲到旁边一处衙门的檐下暂避……”
他又喘了口气,眼中的惊惧如同实质,在黑暗中闪烁:“就在那时,我无意中听到两个穿着低级书吏服色的人,缩在檐下的最角落窃窃私语!雨声太大,他们声音又低,我本听不真切,但……但他们几次提到了你的名字!” 他抓着林锦棠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我心中起疑,便悄悄挪近了些,屏息细听……他们……他们说有人欲效仿当年那桩‘科场证物遗失’的旧案,要让你手中那份关于李案的‘关键物证’……‘意外’消失!还说什么……‘死无对证’,‘方能一了百了’!我听得心惊胆战,魂飞魄散!生怕被他们发现,等他们一走,我连书铺也不敢去了,冒着这泼天的大雨,绕了好大一圈路,一路躲躲藏藏,再三确认身后绝无人跟踪,这才拼了命地跑来告知你!”
“‘科场证物遗失’旧案?!” 林锦棠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她自然熟知那桩曾轰动朝野的旧案——多年前一桩科举舞弊大案,关键证物在由翰林院移交刑部的前夜,于翰林院档房内“意外”被一场蹊跷小火焚毁,最终导致案件关键证据链断裂,涉事官员侥幸脱罪,不了了之。如今,竟有人想重演故伎,目标直指她可能还保留的、与账本相关的原始笔记、抄件,或是其他任何能佐证她证词的东西?甚至……他们的目标,可能不止是物证!
“他们可曾提及,是何人所为?有何特征?” 林锦棠的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沉静,但握着银簪的手指,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赵文渊用力摇头,雨水顺着他散乱的发梢不断滴落,在脚下形成一小滩水渍:“未曾明说!只听其中一人称呼另一人为‘王兄’,言语间极为恭敬,还隐约提到是‘奉了上峰之命’,再三强调‘要做得干净利落,像当年那场火一样,不留痕迹’。” 他急切地看向林锦棠,眼神充满了担忧与恐惧,“锦棠!你仔细想想,你在院中,或是家中,是否还留存着什么与那账本相关的要紧东西?他们既然动了这个心思,而且听起来计划周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你此处只怕也已不安全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赵文渊这最坏的猜测——
“咔嚓!”
窗外雨声中,似乎极其突兀地夹杂了一丝细微到几乎被淹没、却又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像是有人不小心踩碎了房顶上某片松动的瓦片!
两人脸色同时剧变!
赵文渊猛地看向林锦棠,眼中满是“果然来了!他们竟然来得如此之快!”的骇然与绝望。林锦棠则比他反应更快,在他出声之前,已如同鬼魅般倏地移至桌边,“噗”地一声吹灭了桌上那盏刚刚为了看清赵文渊而点燃的豆油灯,室内瞬间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只有窗外连绵不绝的闪电,提供着短暂而诡异的刹那光明。
“他们……他们竟然……” 赵文渊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下意识地朝着林锦棠的方向靠拢,寻求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林锦棠心念电转。赵文渊的报讯情真意切,不似作伪,但那些人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是赵文渊来时已被暗中盯梢的人发现,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连环局,先用赵文渊引她开门,再行下手?此刻已无暇细究!当机立断,她一把抓住赵文渊冰冷湿滑的手臂,低声道:“别出声!跟我来!”
她对这赁居小院的了解远超外人。这正房有一处极隐蔽的夹墙,据说是前朝主人为避兵祸匪乱所设,入口就在她卧榻之后,由一道与墙壁颜色、纹理完全一致的暗门遮挡,开启后仅容一人匍匐爬行通过,出口则通往隔壁一条早已废弃、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她迅速移开榻上的被褥,凭借记忆在墙壁上摸索到那处微不可察的凸起,用力一按再一推,“咔”一声轻响,一道狭窄得令人窒息的缝隙悄然出现。
“快进去!蜷缩在最里面!记住,无论外面听到什么动静,哪怕是天塌下来,也绝对不要出来!更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她不容分说,将惊魂未定、浑身发抖的赵文渊用力推入那充斥着陈腐灰尘气息的黑暗夹层之中。
“那……那你呢?” 赵文渊在狭小的空间里,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和急切。
“我自有应对之法,无需管我!” 林锦棠冷静得近乎冷酷地答道,迅速将暗门恢复原状,又把被褥铺回原位,仔细抚平褶皱,确保看不出任何破绽。做完这一切,她自己也如同灵巧的影子,闪身藏入房间另一侧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樟木气息的榆木衣柜之后,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柜壁上,再次屏住呼吸,将银簪尖锐的尾端对准外侧,扣在掌心,做好了搏命的准备。
几乎就在她藏好身形、调整好呼吸的下一刹那——
房门处传来了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金属摩擦与拨动声!来人不仅是高手,而且对撬锁极为在行!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在哗啦啦的暴雨背景音下,寻常人绝难察觉。但林锦棠知道,那根粗重的门闩,已经被无声地拨开了!
房门被一股柔和而精准的力量,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两道如同暗夜中诞生的鬼魅般的黑影,借着雨夜和室内浓重黑暗的完美掩护,悄无声息地滑入房中。他们没有点燃火折子,显然都经过严格的夜间行动训练,动作轻捷得如同狸猫,落地无声。两人进入后,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开始分工,在房中快速而极其仔细地翻查起来。书案上的每一份文书、每一个抽屉、墙角堆放书籍的箱笼……他们的目标异常明确,手法专业,似乎在寻找特定的、体积不会太大的东西。期间,偶尔会用低得如同气息般的声音,交流一两个简单的词。
“没有……”
“仔细点……书架……”
林锦棠藏在衣柜的阴影里,心跳如同战场上的擂鼓,咚咚作响,震得她耳膜发疼。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人身上散发出的、如同毒蛇般冰冷而危险的煞气。他们搜查的范围在逐步缩小,离她藏身的这个衣柜,越来越近……其中一人的手,已经伸向了衣柜的黄铜门闩!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碰到门闩的瞬间——
“砰!!!”
院门方向猛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是被沉重之物暴力撞开!紧接着,是一阵杂乱却极其有力、踏破雨幕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清冽冰冷、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子厉喝,清晰地穿透雨声,传遍小院:
“奉东宫令,搜查宵小!院内人等,即刻现身!”
是璎珞的声音!
房内的两名黑衣人动作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即使在黑暗中,林锦棠也能感觉到他们眼中闪过的惊疑、错愕与瞬间升腾起的狠厉凶光。他们显然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地点,突然出现东宫的人马!
千钧一发,机不可失!
林锦棠没有任何犹豫!在那两名黑衣人被院中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心神出现刹那分疏的绝佳时机,她猛地从衣柜后窜出!但她并非不自量力地攻向两名明显是高手的老练黑衣人,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早已悄然抓起的、桌案上那方用来镇纸的、足有五六斤重的青石砚台,对准临街的那扇窗户,狠狠地砸了过去!
“哐啷——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木制的窗棂应声而碎,碎裂的木屑和窗纸四处飞溅!这巨大的破碎声,在寂静(相对而言)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突兀,足以传遍半条街巷!
“人在里面!围起来!” 院中立刻传来东宫护卫训练有素的呼喝声,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迅速朝着屋子正门和这扇破碎的窗户方向包抄逼近。
两名黑衣人见行迹彻底暴露,目标又已警觉且制造了如此大的动静,知道今夜之事已不可为。其中一人猛地转头,恶狠狠地瞪了林锦棠所在的方向一眼,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另一人则当机立断,低喝一声:“风紧!扯呼!”
两人毫不恋战,身形如同鬼魅,竟是不退反进,直接从那扇被林锦棠用砚台砸开的、布满尖锐木茬的破窗处,如同两道黑烟般迅捷无比地窜了出去,瞬间便融入了门外无边无际的、狂暴的雨幕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乎就在两人身影消失的同一时刻,“哐当”一声,房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数道手持着防雨灯笼、身着玄色劲装、腰佩利刃的矫健身影,如同潮水般涌入房内。明亮而稳定的灯光瞬间驱散了室内的黑暗,将狼藉不堪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为首一人,正是昭华公主身边最得信任的掌事女官璎珞。她目光如电,迅疾而锐利地扫过房中明显的翻动痕迹、散落一地的书籍文稿,以及那扇洞开、风雨不断灌入的破窗,最后,那带着审视与关切的目光,落在了持簪而立、面色因紧张和后怕而略显苍白、眼神却依旧沉静如水的林锦棠身上。
“林修撰,你可安好?有无受伤?” 璎珞快步上前,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林锦棠直到此刻,才缓缓放下一直举在胸前、紧握着银簪的手臂,感觉到手臂因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酸麻。她轻轻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依旧有些紊乱的心跳,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我无事。多谢璎珞姑姑来得及时。”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扇破碎的窗户,窗外是依旧滂沱的暴雨和无边的黑暗,心头的余悸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上。
璎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破窗,又仔细看了看房中明显是专业搜查留下的痕迹,俏脸含霜,语气冰冷如铁:“果然有人狗急跳墙,丧心病狂!竟敢派遣爪牙,夜闯朝廷命官宅邸,意欲行不轨之事!林修撰,可曾看清来人样貌身形?或是听出什么口音?”
林锦棠尚未来得及回答——
“叩…叩叩…” 卧榻之后,那夹墙的方向,传来了三声轻微而规律的叩击声,在寂静下来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璎珞眼神骤然一凛,右手瞬间按上了腰间软剑的剑柄,同时左手一挥,身后两名护卫立刻默契地上前,一左一右护在林锦棠身前,目光警惕地锁定声音来源。
“姑姑且慢!” 林锦棠忙出声阻止,解释道,“是赵文渊赵编修在里面。若非他方才不顾自身安危,冒死前来报信,我恐怕……早已遭了毒手。” 她说着,快步走到卧榻旁,熟练地再次开启机关,将浑身湿冷、蜷缩在夹墙内、因恐惧和寒冷而脸色青白、几乎虚脱的赵文渊小心翼翼地扶了出来。
赵文渊乍见满屋灯光和手持利刃、气势肃杀的东宫护卫,尤其是看到为首的璎珞,这才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腿一软,若非林锦棠搀扶,几乎要瘫倒在地。他靠在榻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又将自己在吏部后巷偷听到的、那足以致命的对话内容,向璎珞复述了一遍。
璎珞凝神静听,面色随着赵文渊的叙述而愈发凝重沉肃,仿佛结了一层寒冰。待赵文渊说完,她转向林锦棠,语气果断,不容置疑:“林修撰,赵编修带来的消息,与殿下和我等掌握的某些线索暗合。此地已绝对不安全,贼人一击不成,难保不会铤而走险,卷土重来。殿下早有预见,已做了周密安排。请林修撰与赵编修即刻随我移步,前往安全之处。此地一切,自有我等处理。”
林锦棠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赵文渊,又看了看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和那不断涌入风雨的破碎窗口,缓缓点了点头。她没有任何异议,也无法再有异议。
这一夜,狂暴的风雨不仅猛烈叩击了她的门窗,更将隐藏在水面下的、血腥而残酷的政治厮杀,以一种最直接、最凶险的方式,彻底掀开,赤裸裸地摊在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