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寅时三刻,京城尚在沉睡。晨雾如轻纱笼罩着沉睡的街巷,唯有更夫疲惫的梆子声在远处回荡。
林府侧门悄然开启,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静静停在石阶前。林锦棠身着月白直裰,外罩鸦青色薄绸比甲,作寻常士子打扮。她最后清点行装:除了必要的文书、银两,便是那匣御赐典籍的摘录笔记,以及数册空白的《观风日记》。
此去淮扬,山高水长。陈望之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廊的阴影中,身着深灰色常服,仿佛晨起散步的邻家长者。他递过一枚乌木令牌,这是老夫的名帖,若遇难处,可往各州府学政衙门求助。
林锦棠郑重接过,触手生温的木符上刻着二字:下官定当谨记大人教诲。
记住,陈望之声音压得极低,观风之要,在而不在。多看多听少言,遇事三思而后行。他的目光掠过马车后肃立的两个随从——扮作书童的堂兄林虎,以及翰林院派来的老成吏员周安。
车轮碾过湿润的青石板,在寂静的晨雾中发出规律的声响。驶出永定门时,恰逢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将巍峨城楼的轮廓镀上金边。林锦棠掀开车帘回望,但见九重宫阙在朝霞中渐渐模糊,恍若一场华美的梦境。
离京三十里,官道两旁的景象开始变换。整齐的坊市渐渐被连绵的田畴取代,六月的麦浪在晨风中翻涌着金黄。林虎在外驾车,时不时指着田埂上劳作的农人低语:公子您看,这些农户使的镰刀,比京郊的笨重许多。
在涿州驿换马时,周安取出勘合文书办理手续,林锦棠则立在驿亭旁观察。几个商旅模样的人正在抱怨:漕船押运又要加价,这趟货的利润怕是要折去三成。她不动声色地记下,在袖中的小册上写下漕运费增四字。
行至沧州地界,天色骤变。乌云如墨泼洒,顷刻间暴雨倾盆。马车陷在泥泞中动弹不得,林虎与周安奋力推车时,林锦棠执伞立在道旁。见有个老农躲在桑树下避雨,她便上前搭话。
老伯,这雨可耽误农时?
老农打量着这个看似文弱的士子,叹道:客官不知,眼下正是要给稻田追肥的时候。这场雨若再下半天,刚撒的肥料可就全冲走咯。
林锦棠想起《齐民要术》中暑雨勿追肥的记载,不禁暗叹典籍与现实的差距。待要细问,却见老农忽然噤声,朝着官道方向躬身行礼。原来是一队税吏冒雨经过,鲜衣怒马,踏起的泥浆溅了路人满身。
继续南行,运河渐渐出现在视野右翼。千帆竞渡的盛况下,林锦棠却注意到岸边聚集着不少衣衫褴褛的流民。她让林虎将车停在茶寮歇脚,自己则假借问路与老板娘攀谈。
这些人是打北边来的,老板娘边斟茶边叹气,说是家乡遭了蝗灾,田里颗粒无收。想在码头上找些活计,可漕帮哪容外人插手?
周安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林锦棠的衣袖,示意她看茶寮角落——两个衙役打扮的人正盯着他们打量。林锦棠会意,放下茶钱起身:该赶路了,还要在天黑前到德州。
马车重新驶上官道后,周安低声道:公子方才太过显眼。观风最忌打草惊蛇,这些地方上的耳目灵通得很。
林锦棠颔首受教,目光却仍流连在窗外。她看见运河里满载粮米的漕船吃水极深,看见岸上骨瘦如柴的流民眼巴巴望着粮船,看见田里佝偻背脊的农人还在冒雨劳作。这些画面与翰林院典籍中的鱼米之乡漕运繁盛渐渐重叠,又渐渐裂开缝隙。
暮色四合时,德州城墙在望。青砖垒砌的城墙上爬满青苔,城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守城兵卒逐个盘查路引。林锦棠取出事先备好的籍贯文书——上面写的是湖州士子林瑾,往江南游学。
江南人往江南去,绕道德州做甚?兵卒疑惑地打量着她清秀的相貌,又翻来覆去地查验文书。
周安连忙上前,一边塞过一把铜钱,一边赔笑:军爷见谅,我家公子要往临清访友,这才绕道。
顺利进城后,三人寻了间不起眼的悦来客栈住下。林锦棠特意要了二楼临街的房间,推开窗,市井的喧嚣便扑面而来。小贩的叫卖声、马蹄声、孩童的哭闹声交织成陌生的乐章。
她在油灯下展开日记本,墨迹在粗纸上缓缓洇开:
五月十七,至德州。见流民聚于漕岸,闻漕运加价之怨。老农言追肥之事,方知农书所言未尽。明日当往市集一观。
正要搁笔,忽听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吹熄烛火,借着窗缝望去,但见一队衙役举着火把匆匆而过,为首之人正在呵斥:快!把那些北边来的流民都赶出城去,明日有上官过境,休要碍了眼!
黑暗中,林锦棠轻轻摩挲着袖中的象牙腰牌,那上面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她心头缠绕成难解的结。她知道,这趟观风之旅,方才刚刚开始。而真实的大靖朝,正缓缓向她展露它复杂的面目。
翌日清晨,德州城在薄雾中苏醒。
林锦棠早早起身,吩咐周安留在客栈整理文书,自己则带着林虎,如同寻常士子般信步走向城南市集。晨曦中的市集已是人声鼎沸,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新鲜的瓜果蔬菜,肉铺门前挂着尚在滴血的猪羊,空气中混杂着泥土、汗水与各种食物的气味。
她在一个卖炊饼的摊子前驻足,要了两个饼,状似随意地与摊主闲聊:“老哥,这德州城倒是热闹,物价瞧着比我们湖州还便宜些?”
摊主是个黝黑健谈的汉子,一边麻利地包着饼,一边笑道:“公子是南边来的?哎,表面看着是便宜,可咱这小本生意,赚头也薄啊!别的不说,就这做饼的面粉,年前还是八十文一斗,如今都快涨到一百二十文了!官府说是漕运通畅,粮价平稳,可咱这实实在在买粮的,怎么感觉不是那么回事?”
林锦棠心中一动,接过热乎乎的炊饼,付了钱,又故作不解:“哦?我一路北上,听闻今岁淮扬夏粮大熟,漕粮充足,怎地麦价反而涨了?”
摊主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公子有所不知,漕粮是漕粮,那是要运进京仓和通州仓的,咱们地方上能留下多少?再说了,听说……”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摇摇头,“唉,咱就是个卖饼的,哪懂这些,兴许是商人囤积吧。”
离开炊饼摊,林锦棠又在米市、布市转了转,仔细听着买卖双方的议论。她注意到,尽管市面上货物琳琅满目,但普通百姓在购买时都显得颇为谨慎,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几个穿着体面的商人模样的男子,在一家粮行前低声交谈,隐约听到“仓场”、“批验”、“损耗”等词。
“虎子,我们去城外的义仓看看。”林锦棠低声对林虎道。按照朝廷规制,各州县均设有常平仓、义仓,旨在平抑粮价,赈济灾荒。御赐的《永乐大典》农书部分,对此亦有记载。
德州义仓位于城东五里处,远远望去,围墙高耸,仓廪连绵,看上去颇具规模。然而走近了,却感觉异常冷清,只有两个老仓夫坐在门房外打盹。大门紧闭,门上的朱漆有些剥落。
林锦棠假称是游学士子,对前朝仓储制度感兴趣,前来观摩。一个老仓夫睡眼惺忪地摆摆手:“去去去,这里没什么好看的,都是陈年旧粮,上官有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老丈,听闻今春青黄不接时,官府曾开仓平粜(tiào),晚生只是想了解一下实效,以为文章增色……”林锦棠试图套话。
另一个稍微清醒些的老仓夫叹了口气:“平粜?那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放了几天就关了。里面的粮食……”他忽然住口,警惕地看了林锦棠一眼,“公子还是去别处看看吧,我们只管看门,什么都不知道。”
林锦棠不再多问,绕着义仓外墙慢慢走了一段。她注意到墙角有些地方泥皮脱落,露出里面略显松散的砖石,靠近排水沟的地方,甚至能看到些许霉变的谷物碎屑。林虎眼尖,在一处草丛里捡起几粒明显被虫蛀空了的麦粒,递到她面前。
林锦棠捏着那几粒空壳,心头微沉。义仓本该是百姓的救命粮,如今却门庭冷落,仓廪管理似乎也存有疏漏。这与她在市集听闻粮价上涨、以及昨日所见流民景象,隐隐串联起来。
返回城内的路上,经过一处茶棚,只见几个衙役正围着茶棚主人,声音颇大:
“王老四,这个月的‘街市整洁费’该交了!”
茶棚主人是个佝偻着背的老者,陪着笑脸:“差爷,您看这生意清淡……能不能宽限几日?”
“少废话!上面催得紧,谁都不容易!再不交,明天就别在这儿摆摊了!”
林锦棠与林虎对视一眼,默默走开。她能感觉到林虎拳头握紧,轻轻摇了摇头。
回到悦来客栈,周安已备好午饭。林锦棠将上午所见所闻细细说与周安听。
周安沉吟道:“公子观察入微。粮价、义仓、胥吏……这些看似孤立,实则可能环环相扣。漕粮征运、地方存留、仓场管理、市税杂派,其中任何一环出问题,最终负担都会转嫁到升斗小民身上。我们初来乍到,不宜深究,但须牢记在心。”
午后,林锦棠闭门不出,在客房内整理日记。她将“市集粮价与官方说法之异”、“义仓管理疑点”、“胥吏催科”等条分缕析地记录下来,并在一旁批注:“仓廪实则天下安,仓廪虚则民心摇。吏治清则政令通,吏治浊则良法敝。”
写完搁笔,她推开窗户,望着德州城午后略显慵懒的街景。皇帝那句“纸上得来终觉浅”言犹在耳。仅仅离开京城两日,所见所闻已让她对典籍中的治国之道有了更真切,也更沉重的认识。
她知道,德州只是第一站,前方的淮扬之地,情况恐怕更为复杂。她轻轻卷起写满字迹的日记,收入行囊。这趟观风之旅,注定要在她心中刻下远比典籍更深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