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重重敲击在胸腔上。门外的叫嚣与砸门声,像是一把钝刀,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来回切割。这不仅仅是盘查,更像是索命的符咒,直指他们竭力隐藏的秘密——那棉被之下,并非寻常病弱老妪,而是身负皇命、携带着足以掀翻整个漕运贪墨链条关键证据的女榜眼,林锦棠!
陈郎中的手稳如磐石,悬在林锦棠穴位上的银针没有丝毫颤抖。他浑浊却清明的眼睛快速扫过李管事和周安,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莫慌,起针需缓,否则气逆冲心,立时便有性命之忧。” 这话,既关乎医理,更是对当下危局的定论——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将床上这位身系漕运大案的关键人物推向万劫不复。
李管事瞬间领会,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强行堆起比哭还难看的惶恐,一边高声应着“来了来了,军爷稍待!老母刚施完针,动弹不得,这就好!”,一边对周安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快步走到房门口,却并未立刻开门,而是故意弄出些整理衣物、搬动矮凳的细微声响,拖延着那最后的时间。他心中雪亮,追兵如此精准地搜寻至此,恐怕不仅仅是例行公事!小姐离京前曾密信于他,提及已掌握漕运亏空、私贩官粮的铁证,此番遇袭,必是那幕后黑手欲在她将证据上达天听之前,杀人灭口!
周安心领神会,立刻凑到床边,用身体挡住大部分视线,同时拿起旁边一块半干的布巾,假意为林锦棠擦拭额角。看着小姐苍白如纸、深陷昏迷的容颜,他心如刀绞。这不仅是自家小姐,更是陛下亲点的榜眼,身负暗访漕运弊端、廓清吏治的重任!她怀中那份以特殊药水密写、缝在夹层中的账目摘要,以及几封关键人物的往来信函副本,一旦曝光,足以让朝中某些大人物人头落地!若是在此地、在自己眼前落入敌手,他周安万死难赎!虎子(林虎)拼死引开部分追兵,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保护小姐和证据的重担,全系于他一身。他必须稳住!
院门外,小旗官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
“妈的,半柱香到了!磨蹭什么?!再不开门,老子真拆了你这鸟窝!”伴随着怒骂,是铁尺再次重重砸在门板上的巨响,整个院门都在颤抖,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声音中的焦躁与狠厉,远超寻常缉拿逃犯,更像是在争分夺秒地清除威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郎中拈起了最后一根银针,指尖微动,银光一闪,针已离体。他极快地将所有银针收回布包,对着李管事微微颔首,随即退到床榻内侧的阴影中,整理药箱,仿佛只是一个尽职的医者。
李管事得到信号,心中巨石落下一半,他脸上瞬间切换成惊魂未定的模样,一把拉开门闩,将门拉开一道缝隙,探出半个身子,对着门外凶神恶煞的小旗官连连作揖:“军爷息怒!军爷息怒!刚……刚给家母起完针,正要给您开门……”
“滚开!” 小旗官早已等得不耐烦,一脚踹开房门,力道之大,让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然巨响。他带着三名漕丁,如同旋风般冲进屋内,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整个狭小的空间,不放过任何可以藏匿文书簿册的角落。
屋内,油灯如豆,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草药味,混合着老宅特有的霉味和尘土气息。靠墙的旧木床上,厚厚的棉被下隆起一个人形,头发花白散乱(是周安之前匆忙布置的假发),面容朝向里侧,看不真切,只能听到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周安垂手恭立在床侧,一副老实巴交、被吓得手足无措的老仆模样。陈郎中则坐在靠窗的矮凳上,面前摊开着药箱,正低头默默擦拭着那套明晃晃的银针,对闯入的官差恍若未闻,只有那份属于医者的沉静,与屋内的慌乱形成微妙对比。
“搜!仔细点!看看有没有不该有的‘纸张’、‘账本’!” 小旗官厉声下令,话语中透出的关键词让李管事和周安心头俱是一凛。两名漕丁立刻如狼似虎地行动起来。一人粗暴地掀开角落的破木箱,不仅看里面是否藏人,更将里面的旧衣物胡乱抖开,检查夹层;另一人则用刀鞘挑开堆在墙角的几捆杂物,甚至用脚踢散,目光锐利地扫视地面,生怕遗漏了片纸只字。
小旗官自己,则径直走向床榻。周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控制不住扑上去。李管事也屏住了呼吸,手心全是冷汗。一旦棉被掀开,露出的绝非老妪,而是年轻女子面容,一切伪装都将瞬间瓦解!小姐怀中那份以性命护住的漕运证据若被搜出,便是铁证如山,他们所有人立刻就会“被消失”!
那凶悍的目光在棉被上停留片刻,又移到旁边矮几上那碗尚未完全冷却、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上。他皱了皱眉,似乎被那药味熏得有些不耐,又或许是床榻上那“垂死老人”散发出的衰败气息让他本能地厌恶。他并没有如周安和李管事最恐惧的那样,去掀开棉被查验正脸,只是用铁尺捅了捅棉被的边缘,触感柔软而无力。他的目光,更多地是在扫视床榻周围、枕下等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
“哼,还真是个快死的老婆子。” 他嫌恶地收回铁尺,目光转向陈郎中,带着审问,“你是郎中?她得的什么病?何时能挪动?” 这话问得依旧刁钻,挪动?或许是想将人带回衙门细细“诊治”!
陈郎中这才抬起头,目光平静,语气不带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邪寒入里,耗竭真元,已是油尽灯枯之象。金针度穴,不过是勉力吊住一口残息,挪动?顷刻便散。” 他避开了具体病症,只强调病危,滴水不漏,彻底堵死了对方想将人带走的可能。
小旗官眉头拧得更紧,又看向李管事,语气咄咄逼人:“你们何时住进来的?为何偏偏选在这等偏僻之处?籍贯何处?来此作甚?” 问题连环抛出,带着审问的味道,目光如钩,试图从李管事的回答中找出破绽。
李管事早已打好腹稿,忙不迭回答,声音带着惶恐与一丝被盘问的委屈:“回军爷,小老儿是南边临川人士,前日才借住于此。实在是家中老母病重,听闻清河镇吴掌柜医术高明,特来求医。镇上车马喧闹,不利于养病,吴掌柜才荐了这处清净老宅。谁承想……谁承想刚住下,母亲就病势加剧……” 他说着,声音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哽咽,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他将籍贯说得稍远,增加查证难度,并将缘由完全扣在治病上,避开一切可能与漕运、公务相关的联想。
这时,负责搜查的漕丁也回来了,低声禀报:“头儿,都查过了,箱笼杂物里没人,也没见什么书信账册之类的东西。”
小旗官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屋内每一个人,李管事的惶恐卑微,周安的瑟缩恐惧,陈郎中的淡然超脱,似乎都无懈可击。床榻上那“垂死之人”更是做不得假。他心中的疑窦仍未完全消散,总觉得这伙人透着古怪,尤其是那老仆,虽然害怕,眼神深处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韧劲。但这满屋的药味、垂死的病人、合乎情理的说辞,以及未能搜到预想中的“证据”,又让他抓不到任何把柄。若强行深究,万一真逼死了人,在这非执行公务核心区域,闹将起来,自己也难免麻烦。上头严令搜寻的是“一高一少两个男子”以及可能携带的文书,眼前景象似乎并不完全吻合,或许……线索不在此处?
“妈的,真是晦气!” 他再次咒骂一声,像是要驱散这屋里的“病气”和未能建功的憋闷,狠狠瞪了李管事一眼,“管好你们的人,这几天镇上不太平,少他妈出去瞎晃悠!若是看到可疑生人,特别是带着文书账簿的,立刻报官!听见没有?!” “文书账簿”四字,他咬得极重。
“是是是!小老儿明白!一定谨记军爷吩咐!” 李管事点头哈腰,连连保证,心中却是一凛,对方的目标果然明确!
小旗官又狐疑地打量了屋子一圈,目光在床榻和周安身上最后停留了一瞬,这才悻悻地一挥手:“我们走!”
沉重的脚步声渐远,院门被重新粗暴地带上,发出一声闷响。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屋内凝固的空气才仿佛瞬间融化。
李管事双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周安也长长吁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感觉心脏仍在狂跳不止,他立刻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掀开棉被一角,确认林锦棠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但呼吸尚存,怀中那份硬物隔着手感依旧存在,并未受到惊扰,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天可见怜,保住了小姐,也保住了那足以在漕运这潭深水中掀起巨浪的证据!
陈郎中缓缓站起身,走到桌边,将油灯的灯芯挑亮了些,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些许阴影。他面色依旧凝重,低声道:“险之又险。此女心脉微弱,经此一惊,虽未直接波及,但外界杀伐之气冲撞,于她病情终究无益。需尽快让她服下汤药,稳住心神元气。”
“我这就去煎药!” 周安立刻应道,拿起吴掌柜伙计之前送来的药材,就要去院中寻那小泥炉。他恨不得立刻让小姐好转,恢复那个在朝堂上从容应对、暗访中机敏果决,誓要厘清漕运积弊的林榜眼。
“且慢,” 李管事挣扎着站起身,拦住了他,脸上惊魂未定,警惕道,“方才虽暂时骗过了他们,但难保那鹰犬不会起疑,去而复返,或者暗中留下眼线监视。他们找的是‘账册文书’,未必会死心。此时生火煎药,药味飘出,恐再生枝节。再等等,等到后半夜,人定之时再说。” 他心思缜密,深知对手绝非易与之辈,漕运背后牵扯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线索。
周安闻言,虽心急如焚,却也知李管事所虑周全,只能强压下焦躁,点头称是。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呼唤:“虎子,你小子到底在哪里?是否安然?可知小姐此处险象环生?那漕运背后的黑手,究竟还有多少手段?”
陈郎中也道:“李管事所言极是。此刻她气息虽弱,却还算平稳,延迟一两个时辰用药,尚可支撑。稳妥为上。”
于是,三人便在这昏暗、弥漫着药味的小屋里,陷入了沉默的等待。夜色渐深,窗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破旧窗纸的细微声响,更添几分压抑。
周安守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林锦棠,心中充满了后怕与庆幸,更萦绕着对林虎的担忧和对漕运黑手的愤恨。今夜若非陈郎中急智巧言,若非李管事临危不乱,陛下亲点的女榜眼、手握漕运关键证据的林锦棠,恐怕就要折损于此。然而,躲过这一劫,并不意味着安全。追兵显然已经将网撒到了清河镇,并且目标明确就是那些证据。小姐的病,亟待救治;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证据,必须尽快送至可靠之人手中;而失散的林虎,更是他们急需联系上的力量。前路迷雾重重,危机四伏,每走一步都可能踏入更深的陷阱。
李管事靠在墙边,闭目养神,眉头却始终紧锁。他在快速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吴掌柜这条线,今夜之后恐怕也不能完全依靠了。必须尽快设法与京城取得联系,或者找到更安全、更隐蔽的渠道将林锦棠和证据转移。王账房那边,也不知是否安稳…… 这漕运的浑水,比他想象得更深、更险,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陈郎中则静静地擦拭着他的银针,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但那微微颤动的耳廓,显示他同样在警惕着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他行医多年,见过世面,深知这绝非普通的病患与家仆,卷入的是足以掉脑袋的官场倾轧。但医者仁心,既已出手,便需有始有终,只是这“终”在何处,他心中亦无把握。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估摸着已近子时,街上早已没了人声。李管事这才对周安点了点头。
周安会意,拿起药材和泥炉,轻手轻脚地走到院中角落,借着微弱的月光,开始生火煎药。他小心地控制着火候,尽量不让烟雾和药味过于浓烈地飘散出去。
苦涩的药香渐渐在小院中弥漫开来,混合着夜的凉意,仿佛是他们在这危机四伏的境地里,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希望。那药香之下,掩盖的是漕运案的血雨腥风,是朝堂斗争的暗流汹涌。
然而,无论是屋内忧心忡忡的李管事,还是院中专心煎药的周安,都未曾察觉,在远处另一条巷口的阴影里,一道模糊的人影,如同鬼魅般悄然独立,正远远地眺望着槐树巷这处小院里,那一点微弱如萤火般的煎药之光。那身影沉默着,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眼中闪烁的冷光,显示着他并未放弃追踪。而失散的护卫林虎,此刻或许也正在这沉沉的夜色下,循着渺茫的线索,艰难地寻找着他们的踪迹,试图重新汇合,共同面对那来自漕运背后的致命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