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合着龙门特有的酸性尘埃,无情地冲刷着这条刚刚发生过“神迹”的巷道。阿米娅跪在泥泞积水的路面上,膝盖处的丝袜已经被粗糙的沥青磨破,渗出的血丝混着黑色的泥水,蜿蜒而下。
但她感觉不到疼。
“为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也许只是她幻想出来的气息。
“为什么博士要抛弃我?为什么要抛弃大家?”
阿米娅颤抖着抬起双手,那是刚才差点握住那个人的手。指尖空空荡荡,只有冰凉的雨水穿过指缝。
“是阿米娅做错什么了吗?是因为我没有保护好罗德岛?还是因为我刚才对他动了剑?”
情绪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为什么!”
阿米娅猛地锤向地面,积水四溅,泥点溅在她苍白失色的脸上。
“我明明……明明那么听话……我明明一直在努力变成你希望的样子……”她哽咽着,泪水决堤而出,滚烫的温度瞬间被冰雨吞噬,“博士,你看看我啊……我是阿米娅啊……哪怕骂我也好,哪怕惩罚我也好……为什么要躲着我?”
“阿米娅只是想要博士回来……哪怕只是在那该死的指挥室里睡觉……只要你在那里就好啊……”
她的哭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不再是那位坚强的魔王,而是一个被至亲遗弃在荒野的孩子。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那只手也在微微颤抖。
“阿米娅,别哭了。”
凯尔希站在雨中,那件原本一丝不苟的绿色大衣已经湿透,贴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一瞬间的恍惚,但随即被理智强行压下。
“他不是博士。”凯尔希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强迫自己信服的冷硬,“理智一点,阿米娅。博士已经……在那场事故中确认死亡了。连源石尘埃都没剩下。刚才那个人……虽然很像,虽然能力也很诡异,但他身上的源石技艺波动、他的性格、甚至他的衣服颜色……都和博士不同。”
“那只是一个……恶劣的模仿者。或许是某种精神类源石技艺制造的幻觉。”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阿米娅猛地甩开了凯尔希的手。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过身。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火焰。
“你根本不懂!”
阿米娅冲着凯尔希大喊,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像是受伤幼兽般的嘶吼。
“你也看到了那张脸!你也闻到了那个味道!那是只有博士才会用的古龙水味,混着一点点薄荷和……阳光的味道!”
她指着巷子的尽头,指着老大消失的方向,手指痉挛般地用力。
“他化成灰我都认识!那就是博士!哪怕他摘了兜帽,哪怕他换了衣服,哪怕他变得……变得那么自信、那么强大、那么不可一世……那也是他!”
“明明……明明他就在眼前……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
阿米娅捂住胸口,那里痛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但他却选择躲避我们……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那种冷漠比杀了我还难受……”
“阿米娅……”凯尔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因为在刚才那一瞬间,连她自己都差点失控喊出那个名字。
阿米娅深吸了一口气,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她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影霄,指节发白。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进行某种催眠。
“博士一定是有苦衷的。或者是被什么人控制了,或者是失忆了,又或者是……他在考验我们?对,一定是考验。”
她抬起头,死死盯着那片虚无的黑暗,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博士……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躲着我们……我相信……只要阿米娅能解开你心中的困难……只要我能证明罗德岛还有价值……”
“你就能回到我们身边。”
“一定会的。”
雨幕中,少女的身影单薄却如同一块扭曲的铁,将所有的绝望锻造成了名为“妄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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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我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感觉后背一阵恶寒。
“见鬼,肯定有人在念叨我。不用想,绝对是那只黑化的兔子。”
我揉了揉鼻子,顺手把身上那件昂贵的湿透西装外套脱下来,拧了一把水。
“我说你呀,博士!”
身旁传来一阵恨铁不成钢的抱怨。
夕正坐在一块干燥的水泥墩上,正在心疼地擦拭她那把折断的油纸伞。虽然刚才跑得狼狈,但这位画中仙依然保持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优雅。
“刚才那兔子哭得那么惨,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你就这么走了?哪怕稍微安慰一下也好啊?比如说‘我虽然不是你爹,但我也很同情你’之类的?”
夕斜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调侃,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
“安慰个屁!”
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从平板里兑换出两杯热腾腾的奶茶,递给她一杯。
“夕,你是不是画画画傻了?这是安不安慰的问题吗?如果我真的上去安慰了,哪怕只是递张纸巾,你知道下场是什么吗?”
我喝了一口奶茶,心有余悸地比划着:
“那个阿米娅现在的精神状态,明显就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我要是表现出一丁点温情,她立刻就会脑补出一部八十集的连续剧——‘博士果然还爱我’、‘博士是有苦衷的’。然后呢?然后就是无休止的纠缠,甚至直接把我打晕拖回罗德岛地下室做成标本!”
“我这是为了她好!长痛不如短痛!”
夕接过奶茶,捧在手心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我看你是害怕被抓回去当替身,然后被那个凯尔希老太婆压榨一辈子吧?”
她凑近了一些,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搓了搓我已经放下来的兜帽边缘。
“不过说来也是……明明你这兜帽都摘下来了,脸也露出来了。按理说,那个‘死鬼’博士如果长得哪怕有一点不一样,她们也该认清现实了。”
夕的眼神变得深邃,像是要看穿我的灵魂。
“但那小兔子看到你摘下兜帽之后的眼神,啧啧啧……简直就像是信徒看到了耶稣上帝真身显灵一样!那种‘终于找到你’的狂热,恨不得当场把你嚼碎了吞下去融为一体。”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原本就不怎么整齐的发型抓得更乱了。
“我也不知道啊……这该死的‘用手说话的人’到底是怎么设定的?关键是我原本还打算,让她看到我的真面目之后,发现‘货不对板’然后死心来着。没想到这一露脸,反而更是实锤了我是那个短命鬼!”
夕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奶茶,沉吟道:“所以说,你的意思是……那个短命鬼,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咯?”
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
“五官、轮廓、甚至那种欠揍的神情……如果真的是完全一样,那也不符合常理呀。毕竟长相能一样,声音能一样吗?行为逻辑能一样吗?还有性格——那个罗德岛博士应该是个沉稳的战术家吧?”
我靠在桥墩上,叹了口气:“我说夕?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短命鬼不仅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性格也和我一样?”
夕愣了一下:“性格也一样?”
“对。”我摊了摊手,“也许在这个平行世界里,那个倒霉蛋也是个乐子人,也是个喜欢雪地埋雷、喜欢在办公室煮火锅的家伙。只是他运气不好,没有外挂,所以把自己作死了。”
夕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不住扑哧一笑:“要是那个短命鬼性格和你一样……那你性格那么恶劣,那个罗德岛居然没散伙?那个凯尔希没把他掐死?”
“喂!什么叫性格恶劣?”我不乐意了,“你看过一个性格恶劣的人,能把钢铁阵线带得那么好吗?能让你们这群问题儿童乖乖听话吗?”
“你那是有外挂。”夕毫不留情地拆穿,“虽然说之前我也不理解‘外挂’是什么意思,直到你某天喝多了说漏嘴,我才理解。”
说到这里,夕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
“还有‘二创’、‘纸片人’之类的词……上次你给我看的那些视频,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生活在一个……被设计好的世界里。”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奶茶倒影,声音变得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
“博士……既然这是一场游戏,既然这只是平行世界……那你告诉我,我算什么?”
她抬起头,眼眶微红,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是不是……终究只是个虚拟人物?是一串数据?是某个画师笔下的线条?我对你的感情……是不是也是被设定好的程序?”
空气安静了下来。只有远处高架桥上车辆驶过的呼啸声。
我看着夕。
平日里那个毒舌、傲娇、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画中仙,此刻却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女孩,在等待一个或许会让她心碎的答案。
我沉默了两秒。
然后,伸出手,重重地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啪!”
“嘶——你轻点!”夕疼得龇牙咧嘴,那股忧郁的气质瞬间被打散。
“疼吗?”我问。
“废话!你手劲多大你不知道吗?”夕瞪着我。
“疼就对了。”
我收起嬉皮笑脸,极其认真地看着她。
“不,夕。你不是什么虚拟人物。从来都不是。”
我指了指她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
“你有血有肉,你会疼,你会醉酒,你会因为我不带你玩而生气,你会因为阿米娅的遭遇而动容。你有思想,你有灵魂。在我眼里,你比那个所谓的‘现实世界’里的大多数人都要真实。”
“至于我是怎么看你的……”
我顿了顿,眼神变得柔和。
“在我这里,你不是‘岁兽’,也不是‘干员夕’。你是我的同伴,是会跟我拼酒的酒鬼,是钢铁阵线那个脾气很大但画画很好的……人类。”
“对,暂时称呼你为人类吧。毕竟除了那条尾巴,你和人类有什么区别?”
夕愣住了。她看着我,眼里的迷茫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释然”的光彩。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傲娇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哼……算你会说话。虽然‘脾气很大’这个评价我很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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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夕把玩着手里空了的奶茶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我。
“那个……博士。”
她的声音有点不自然,眼神游移,“这次回去之后……你之前说的那个……”
“哪个?”我装傻。
“就是……”夕咬了咬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那个叫‘地球’的地方。你说那是你的家乡。你说……要带我去看看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哦,你说这个啊。当然记得。怎么,大画家想去异世界采风?”
“谁想采风了!”夕脸颊微红,“我只是……只是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能养出你这么个……奇葩。”
“那个……夕宝啊!”
我突然凑近她,换上了一副油腻腻的语气。
“咦——!”
夕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嫌弃地往后缩了缩,“别叫我‘夕宝’!好油腻!恶心死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分明看到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明显的弧度,连耳根都红了。
“好吧,夕大画家。”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去地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我有路子,但那边的情况比较特殊。”
“怎么特殊?”
“我们地球可没有‘岁兽’这一说,甚至连亚人种都没有。全都是纯种人类,两个眼睛一张嘴,没有兽耳也没有尾巴。”
我指了指夕身后那条绚丽的墨色龙尾,又指了指她头上的龙角。
“他们没见过这种阵仗。要是你这副模样过去,绝对会被当成coser围观,或者被抓进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切片研究。所以……除非你能把这些特征藏起来。”
“我还以为什么难事呢。”
夕不屑地轻笑一声,“原来你担心这个?”
她站起身,优雅地转了个圈。
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淡淡的墨色烟雾在她周身缭绕。
“看好了。”
烟雾散去。
站在我面前的,依然是那个绝美的女子。但头上的龙角消失了,身后的龙尾也不见了。甚至连那身稍显突兀的古风旗袍,也变成了一套剪裁得体的现代风衣搭配牛仔裤——这是刚才在商场橱窗里看到过的款式。
她撩了一下如同瀑布般的长发,冲我挑了挑眉:“对于画中仙来说,修改一下‘外形设定’,不过是动动笔墨的小事。如何?这下像你的‘同乡’了吗?”
我看呆了。
如果说之前的夕是只可远观的仙子,那现在的她,就是那种走在街上能让回头率爆表的都市女神。
“像……太像了。”我竖起大拇指,“简直完美。”
夕得意地扬起下巴,走到我面前,伸出那只不再有尖锐指甲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就一言为定咯,博士。”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期待。
“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地球……度蜜月。”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轻得快要被风吹散,但我还是听见了。
“咳咳……什么蜜月,是考察!考察风土人情!”我老脸一红,赶紧打岔。
“随便你怎么叫。”夕心情大好,挽住我的胳膊,“走吧!带我去你的家乡……那个叫广西的地方?我要去看看那里的山水,是不是真如你所说的‘甲天下’。”
“好好好,我答应你。”我无奈地笑着,任由她拉着走,“不仅带你看山水,还要带你去吃我们那里的特产——螺蛳粉!我告诉你,那味道,绝对比你酿的酒还要上头!”
“螺蛳粉?”夕皱眉,“听起来……不太妙的样子。”
“放心,吃一次你就会爱上它的!那是灵魂的味道!”
两人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阴暗的高架桥底。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里是龙门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不夜街”。虽然处于绝望时间线,但上层人士的享乐主义依然在某种程度上维持着这里的虚假繁华。
巨大的全息投影在空中交织,播放着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街道两旁是各种奢侈品店、酒吧和夜总会。豪车穿梭,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在霓虹灯下醉生梦死。
“呼……”
我找了个长椅坐下,感觉腿有点酸。
“走了差不多几个小时了,罗德岛那帮人应该是追不上来了。他们现在的重心应该是在找那个‘复活的亡灵’,不会想到我们敢大摇大摆地来这种地方。”
我看了眼手腕上的战术手表(已经同步了当地时间)。
“晚上九点多了……肚子也有点饿了。”
夕站在我旁边,看着周围闪烁的灯光,眼神里满是好奇和兴奋。刚才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女人的购物天赋在这一刻觉醒了。
“博士。”她指着不远处一家灯火通明的商场,“那里面的衣服,看起来比刚才那家便利店的好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夕啊,我们不是刚买过衣服吗?”
“那件湿了。”夕理直气壮,“而且,既然要去地球‘度蜜月’,我不得提前准备几套符合那边审美的行头?难道你想让我穿成这样去吃那个什么……螺丝粉?”
逻辑完美,无法反驳。
再加上我那张黑金卡里的无限资金正在疯狂叫嚣着“花我!花我!”。
“行!”我豪气地一挥手,“走!今晚全场消费由本公子买单!买完衣服我们去吃大餐,然后去这边的夜店蹦个迪,最后找个最好的酒店睡觉!”
“蹦迪?”夕眨了眨眼,“那是何种舞蹈?类似‘剑舞’吗?”
“呃……差不多吧。就是一群人在那摇头晃脑,群魔乱舞。”
“听起来……甚是有趣。”
……
半小时后。
某高档商场的试衣间外。
“这件如何?”
帘子拉开。
夕穿着一件黑色的露肩晚礼服走了出来。修身的剪裁完美勾勒出她的腰线,裙摆开叉到大腿,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她有些不习惯地扯了扯裙角,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的红晕。
“好看。”我咽了口唾沫,感觉心跳漏了一拍,“导购!包起来!”
“这件呢?”
这次是一套帅气的机车风皮衣配短裙,加上黑丝和长靴。夕原本的清冷气质配上这种硬核风格,竟然产生了一种毁灭性的御姐气场。
“包起来!必须包起来!”
“那……这件?”
夕有些犹豫地走出来。这次是一件纯白色的、类似婚纱设计的长裙。
我愣住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静止了。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有些恍惚。
“博士……”她轻声唤道,“这件……会不会太隆重了?”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
“不隆重。很美。”
我轻声说道。
夕透过镜子看着我的眼睛,嘴角慢慢上扬,绽放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
“那就……这件也包起来。留着……以后穿。”
……
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商场时,我们就像一对真正来龙门旅游的富家情侣。
夕挽着我的手,另一只手里拿着刚买的冰淇淋,吃得津津有味。
“接下来去哪?”她问。
我指了指前方那个巨大的、闪烁着粉色霓虹灯的招牌—极乐净土
那是龙门最大的夜店。
“去那里。”我坏笑道,“带你体验一下,什么叫‘赛博修仙’。”
夕看着那个招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好。今晚,不醉不归。”
而此时此刻。
在城市的另一端,雨还在下。
阿米娅依然站在那条巷口,手里紧紧攥着一块从地上捡起的、不知道是谁掉落的纽扣。
那是深蓝色的。
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齿轮。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她对着黑暗,轻声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