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归途上的羽痕
河风裹着水汽，打在老麻的左翼断羽上，凉得像块冰。这是往北飞的第三天，眼前横亘着条宽河，水面泛着青，像匹没织完的布，被风掀起褶皱。对岸的柳梢已经泛绿，像蘸了颜料的笔，在灰扑扑的天空下点出几笔活气。
“歇会儿。”老麻落在河边的枯苇上，喙里还叼着半块从渔民船上捡的饼干，是甜的，带着点奶油香。雏鸟们扑棱棱落在周围，最壮实的那只刚站稳就想往水里飞，被老麻一翅膀拍了回去，“唧”地叫着，委屈地蹭着苇杆，像个挨了打的孩子。
灰眉从后面飞过来，翅膀上沾着河泥，像块溅了墨的布。“前面有座桥，能省点力气。”她喘着气说，用喙指了指下游——那里果然有座石桥，栏杆斑驳，像位驼背的老人，横跨在河面上，桥洞下的水打着旋，像个转不停的陀螺。
老麻没动，只是盯着河面。它认得这条河，每年迁徙都要过，去年就有两只麻雀被浪卷走，像片没抓稳的叶。“走桥。”它低低地叫，把饼干分给雏鸟们，自己只留了点碎屑，像在节省力气。最瘦小的那只把自己的半块推给老麻，眼里的光像颗暖珠，老麻没接，用喙把饼干推了回去，像在说“你吃”。
石桥上的风比河面还急。穿堂风卷着尘土，打在栏杆上“呜呜”响，像有人在哭。老麻带着雏鸟们贴着栏杆飞，翅膀几乎擦着石缝，那里有去年麻雀留下的羽痕，灰扑扑的，像些不会消失的脚印。最壮实的雏鸟总爱往桥中间飞，那里能看见更远的河，却也最危险——偶尔有汽车驶过，带起的风像只无形的手，能把麻雀掀下河。
“回来！”老麻厉声叫，左翼的断羽因为着急而抖得厉害，每根羽枝都在颤。雏鸟吓了一跳，慌忙往回飞，翅膀拍得乱，差点撞在栏杆上，像个闯了祸的愣头青。老麻没骂它，只是用喙指着石缝里的羽痕，一字一句地叫：“这些都是掉下去的鸟留下的，你想跟它们作伴？”它的声音里带着狠，雏鸟们的羽毛都绷紧了，像拉满的弓弦。
灰眉却觉得老麻太胆小。“我小时候还敢在桥洞里睡觉呢。”她叼着根从桥上捡的线头，慢悠悠地说，“汽车来了就躲进石缝，稳当得很。”老麻没接话，只是看着桥洞深处，那里黑黢黢的，像个会吞鸟的嘴。
过了河，就是片荒地。以前是稻田，后来荒废了，长满了野草和灌木，像块没人管的破布。这里的春天来得比别处早，蒲公英已经开出了黄花儿，像撒了满地的星星。老麻带着雏鸟们在荒地里歇脚，用喙啄开冻土，寻找去年埋下的草籽，像在挖掘宝藏。
最瘦小的雏鸟在块石头下发现了个惊喜：只冬眠的甲虫，被冻得硬邦邦的，像块黑色的宝石。它没独享，叼回来放在老麻面前，眼里的光像颗刚出土的珍珠。老麻用喙把甲虫推给它，声音软了点：“你吃，长壮点。”雏鸟犹豫了一下，叼起甲虫，却分给了最壮实的那只，像在示好。老麻看着它们，突然觉得——有些成长，是在分享里完成的。
荒地的夜里不太平。有狐狸，有黄鼠狼，还有些叫不出名的夜行动物，眼睛亮得像两盏灯，在草丛里窜，像些会移动的危险。老麻和灰眉轮流守夜，一只睡，一只醒，像两个轮岗的哨兵。老麻守上半夜，左翼的断羽在月光下泛着白，像根警惕的弦；灰眉守下半夜，她的听觉比老麻灵，能在百米外听出黄鼠狼的脚步声，像台精准的雷达。
有次下半夜，灰眉突然叫了声：“有动静！”老麻猛地惊醒，只见只狐狸正顺着气味往它们的临时巢摸来，爪子在草地上划出“沙沙”的响，像把钝刀在割草。老麻没犹豫，猛地扑过去，用喙啄狐狸的眼睛。狐狸惨叫一声，转身就跑，尾巴扫过草丛，带起阵腥风，像道逃跑的影子。
雏鸟们吓得挤成一团，羽毛抖得像筛糠。老麻落在巢边，右翼的羽毛秃了块，渗着血，像朵绽开的红。它没管伤口，只是用喙把雏鸟们拢在一起，声音粗哑却稳：“别怕，有我在。”那一刻，它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大，像座不会塌的山。
灰眉用喙衔来些止血的草药，是种长在石头缝里的草，叶子毛茸茸的，能消炎。“你呀，就是太犟。”她一边把草药嚼烂，敷在老麻的伤口上，一边骂，眼里却闪着光，像有泪。老麻没动，只是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这归途上的夜，好像也没那么黑了。
继续往北飞时，队伍里多了些“同行者”。是些零散的麻雀，从别的地方往回赶，看到老麻的队伍整齐，就跟了上来，像条越变越长的绳。老麻没驱赶，迁徙的路上，人多总比人少好，遇到危险能互相照应，像片连在一起的网。
最壮实的雏鸟成了“排头兵”。它飞得快，眼睛尖，总能在前面找到歇脚的好地方，有时是片有野果的灌木，有时是个能避风的土坡，像个天生的领航员。老麻看着它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小家伙，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像当年的自己，却比自己更懂得带队伍。
路过片杨树林时，遇到了点麻烦。一群乌鸦把林子占了，不让麻雀靠近，翅膀拍得“啪啪”响，像在示威。乌鸦比麻雀大得多，喙尖得像把锥子，硬碰硬肯定吃亏。老麻没硬闯，只是让队伍停在林边，等天黑。
夜里的乌鸦睡得沉。老麻带着队伍，贴着地面飞，翅膀几乎擦着落叶，像片滑行的影子。最瘦小的雏鸟飞得最稳，翅膀扇得轻，没发出一点声，像片被风吹动的叶。它们顺利穿过了杨树林，等乌鸦第二天醒来时，只看到林边散落着几根麻雀的羽毛，像些故意留下的嘲讽。
“这小子，随你。”灰眉看着最瘦小的雏鸟，眼里的光像晒化的冰。老麻没说话，只是用喙理了理它的羽毛，那里沾着点杨树叶的绿，像块刚染上的色。左翼的伤口已经结疤，有点痒，却不疼了，像块正在愈合的痕。
离青瓦镇越来越近时，空气里开始飘着熟悉的味。有青瓦的土腥，有炊烟的糊香，还有打谷场的麦气，像些会勾魂的线，牵着它们往回飞。雏鸟们显然也闻到了，飞得更急了，翅膀拍得“嗡嗡”响，像群归心似箭的孩子。
老麻却放慢了速度。它记得去年回来时，青瓦镇的屋檐下有捕鸟的网，是些调皮的孩子设的，专等归巢的麻雀。它得小心点，像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熟悉的地方也不放松警惕。
最壮实的雏鸟显然忘了这事。它一看到青瓦镇的牌坊，就兴奋地冲了过去，翅膀扇得急，像支射出去的箭。老麻心里一紧，猛地追上去，用翅膀把它撞开。就在这时，张网从屋檐下掉下来，“哗啦”一声，正好罩在它们刚才的位置，网眼密得像层纱，能把麻雀牢牢困住。
雏鸟吓得傻了，愣在原地，羽毛抖得像团筛糠。老麻用喙狠狠啄了它一下，声音里带着怒：“记着！越近的地方，越容易栽跟头！”它的声音粗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疼，雏鸟们吓得缩起脖子，像被霜打了的草。
灰眉飞过来，落在老麻身边，喙里叼着根被网缠住的羽毛，灰扑扑的，像段被剪断的线。“你呀，就是太操心。”她轻轻地叫，声音里却带着点赞。老麻没接话，只是看着那张开在地上的网，阳光照在网眼上，闪着亮，像些会发光的陷阱。
进了青瓦镇，老麻先带着队伍去了当铺的屋檐下。那漏雨的巢还在，风吹日晒的，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像个被遗弃的家。但巢边的瓦缝里，去年藏的麦粒还在，被雨水泡得发涨，像颗颗饱满的珍珠。最壮实的雏鸟叼起颗麦粒，兴奋地叫，眼里的光像个找到旧玩具的孩子。
老麻没急着修巢。它带着雏鸟们在青瓦镇转了转，看了看西巷的老麻雀——它还活着，在杂货铺的屋檐下搭了个新巢，虽然简陋，却很暖和；看了看打谷场的麦垛，已经堆得像座小山，散发着新麦的香；看了看那只叫铁蛋的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墙根晒太阳，胖得像个球，看见它们也没动，只是眯了眯眼，像个懒得计较的老人。
“回家了。”老麻低低地叫，声音里带着点颤。雏鸟们围着那漏雨的巢，用喙啄掉上面的烂草，叼来新的棉絮和麻线，像在修复一个珍贵的回忆。最瘦小的那只在巢边发现了根断羽，是老麻去年掉落的，灰扑扑的，带着点磨损的痕。它把断羽叼起来，放在巢的中央，像在供奉一件圣物。
老麻看着它的动作，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像有泪要出来。左翼的断羽在熟悉的屋檐下，好像也没那么碍事了，像个老朋友，陪着它走过了这么多路，看过了这么多景，现在终于可以歇口气了。
灰眉带着她的雏鸟也回来了，在隔壁的屋檐下搭巢，离老麻的巢很近，像对门的邻居。“今年的雨，该不会太早了吧？”她叼着朵刚开的蔷薇，粉嘟嘟的，笑着叫。老麻没接话，只是看着雏鸟们在屋檐下飞，翅膀拍打的声音在青瓦镇的空气里回荡，像首熟悉的歌。
归途上的羽痕，从来不是白留的。是飞过河流时的警惕，是穿过荒地时的守护，是躲过乌鸦时的智慧，是像这些雏鸟一样，在陌生的路上跌撞，在熟悉的地方警醒，最终带着满身的痕回到起点，像场不会结束的轮回。
老麻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它会修补好那漏雨的巢，会去打谷场捡麦粒，会看着这些雏鸟长出更硬的翅膀，或许还会迎来新的雏鸟。而那些归途上的羽痕，会像些不会消失的记，刻在它们的羽毛上，提醒它们——回家的路，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但只要翅膀还在，牵挂还在，就总能找到回来的方向，像颗永远不会迷路的星。
夕阳把青瓦镇的屋檐染成了金红色，老麻的巢在余晖里闪着光，像个被修复的梦。雏鸟们在瓦上打闹，最瘦小的那只正试图把那根断羽叼起来，却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个可笑的小丑。老麻看着它，突然觉得——这青瓦镇的春天，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