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队是在次日黄昏时分回到南山村的。三辆骡车完好无损,青瓷罐安然无恙,只是随行的几名青年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惊魂未定的疲惫,以及一丝与有荣焉的激动。铁柱更是绘声绘色,将野猪岭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尤其是萧屹如何如天神下凡般徒手撂倒数名匪徒、反手飞刀重创匪首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了好几遍,引得闻讯围拢过来的村民们惊呼连连,看向萧屹的目光充满了更深的敬畏与依赖。
顾清辞站在人群外围,安静地听着,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与站在骡车旁正检查马匹状况的萧屹对上。萧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顾清辞悬了一日的心,才彻底落回实处。人没事,货没事,便好。
待人群渐渐散去,只余下赵里正、王婶等几个核心人物时,顾清辞才走上前。他没有先问遇袭的细节,而是对萧屹道:“一路辛苦,先去洗漱用饭,好好歇歇。”
萧屹看了看他,又扫了一眼面露忧色的赵里正,沉声道:“无妨,先说正事。”
几人便一同进了顾清辞的小院。屋内,油灯已然点亮,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旧木桌旁几张神色凝重的面孔。
铁柱又简略地将遇袭过程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匪徒是受钱满仓指使,以及对方使用了淬毒弩箭的狠辣手段。
赵里正气得胡子直抖,一拳捶在桌子上:“钱满仓这个泼才!竟敢下如此黑手!真当我南山村无人吗?!”他看向萧屹和顾清辞,“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明日就去镇上,找镇长说道说道!”
王婶也又惊又怒:“天杀的!这是要断咱们的活路啊!幸好有萧猎户在,不然……不然……”她后怕得说不下去。
顾清辞始终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待铁柱说完,赵里正发泄完怒气,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冷静得近乎淡漠:“里正叔,去镇上找镇长,恐怕用处不大。”
赵里正一愣:“为何?他钱满仓雇凶劫道,人证俱在!”
“人证?”顾清辞唇角勾起一丝微凉的弧度,“那几个匪徒,若被送官,钱满仓大可矢口否认,反咬我们诬告。他在镇上经营多年,与衙门胥吏必有勾结,若无铁证,镇长恐怕也会和稀泥。更何况,我们并无人员重伤或死亡,货物也未损失,官府未必会下力气深究。最后,大概率是不了了之。”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次事件,钱满仓的目的很明确,一是劫毁货物,拖延我们与外地商号的合作,败坏南山茶声誉;二是借此立威,震慑我们,让我们知难而退,重新依附于他,或者至少,分他一杯羹。我们若仅凭一时意气去告官,正中他下怀,将事情拖入他所熟悉的、倚仗人脉与银钱纠缠的泥潭。”
屋内一时寂静。赵里正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顾清辞说的句句在理。王婶更是急道:“那……那难道就任由他欺负?这次不成,定还有下次啊!”
“自然不能。”顾清辞语气斩钉截铁,他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萧屹身上,“他既选择了这条见不得光的路,我们便不能只想着在明处与他讲道理。他欲乱我阵脚,我偏要稳如磐石;他欲断我通路,我偏要另辟蹊径;他欲以力压人……”
顾清辞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与萧屹交换了一个眼神,萧屹眼中寒芒一闪,微微颔首。
“……那便让他知道,何为真正的‘力’。”顾清辞接上了后半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赵里正和王婶都被他话语中透出的冷意惊了一下,随即又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
“顾小哥,你的意思是……”赵里正试探着问。
顾清辞铺开一张南山村与青石镇周边的简图,手指点在上面:“首先,运输路线必须调整。野猪岭这条路,短期内不能再走。我们可以绕行西边的黑水峪,虽然多出半日路程,但地势相对开阔,不易设伏。此事,萧屹,你熟悉地形,由你负责勘察确定最终路线,并规划途中歇脚与警戒点位。”
“好。”萧屹应下。
“其次,”顾清辞继续道,“运输队的护卫力量必须加强。此次是侥幸,下次对方若准备更充分呢?除铁柱外,需再选拔八到十名可靠青壮,由萧屹进行基本的护卫与合击训练,配备统一的棍棒、哨箭。往后重要批次货物运输,萧屹必须亲自押送。”
“人选我来挑!”铁柱立刻拍着胸脯,“保证都是信得过的好后生!”
“第三,”顾清辞的目光变得锐利,“我们不能总是被动挨打。钱满仓的倚仗,无非是其姐夫是县衙主簿,以及他在镇上盘踞多年的人脉网。我们要做的,是削弱他的倚仗,让他自顾不暇。”
他看向赵里正:“里正叔,您是见过世面的人,在镇上乃至县里,可还有能说得上话的故旧?不需他们直接插手,只需在适当时候,透露些钱满仓盘剥乡里、行事不端的风声即可。尤其是……关于他可能涉及私盐或是放印子钱的传闻。”顾清辞点到即止。钱满仓的杂货铺生意不小,若说完全没有沾惹这些灰色地带,谁也不信。
赵里正眼中精光一闪,捻着胡须沉吟道:“倒是……确有几位老友还在县衙当差,虽不是高官,传些话还是能做到的。”
“此外,”顾清辞最后将目光投向萧屹,语气凝重,“我们需要一双,甚至几双,在青石镇的眼睛。钱满仓及其心腹的动向,镇上来往的陌生面孔,尤其是与外地有联系的,都需要留意。此事,非你莫属。”
萧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应道:“可以。”他本就时常出入山林,对青石镇及周边极为熟悉,加之其暗卫出身的手段,建立一套眼线系统并非难事。
一番部署,条理清晰,既有防守,亦有反击,更埋下了长远的棋子。赵里正和王婶听得心潮起伏,方才的愤怒与无助渐渐被一种清晰的、有步骤的斗志所取代。
“好!就按顾小哥说的办!”赵里正重重一拍大腿,“咱们南山村,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王婶也振奋起来:“对!咱们齐心协力,就不信斗不过那个黑心肝的!”
计议已定,众人便各自散去准备。屋内只剩下顾清辞与萧屹。
灯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
“让你涉险了。”顾清辞看着萧屹衣角沾染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轻声道。
萧屹摇头,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本该如此。”守护他,守护他们共同的一切,本就是他选择的道路,无涉危险,只为心安。
“钱满仓不会善罢甘休。”顾清辞陈述着事实。
“嗯。”萧屹应道,伸手,用指腹轻轻拂去顾清辞眉宇间不自觉蹙起的褶皱,“他在明,我们在暗。优势,在我们。”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经历过无数生死搏杀后淬炼出的、对局势的精准判断与绝对自信。
顾清辞抬眸,望进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里,那里映着跳动的灯火,也映着他自己逐渐变得坚定的身影。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颈微微放松下来。
“是啊,”他轻声道,唇角终于泛起一丝清浅而真实的笑意,“优势,在我们。”
夜色渐深,小院的灯火却亮了许久。定策于心,方能从容应对未来的风浪。南山茶的香气,注定要飘得更远,而守护这香气的力量,也在一次次磨砺中,变得愈发坚韧、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