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的清晨,阳光像是被筛过,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林薇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老旧书桌上,切出几道斜斜的、满是尘埃的光柱。桌面上,泛黄的手稿与线装古籍堆叠如山,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干涸墨汁与时光混杂的特殊气味,沉甸甸的。
林薇用力揉了揉酸涩发胀的双眼,将刚刚译读完的一页手稿,极其小心地放在旁边那叠“已解读”的文件最上方。这整整一个月,她几乎将自己钉在了这间书房里,不眠不休地啃噬着父亲留下的所有文字,试图从那些潦草的字迹和晦涩的隐喻中,抠出关于“清河源典”的蛛丝马迹。
42局总部表面上已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冰冷。陈国栋的叛变,被官方以一种近乎冷漠的口吻定性为“个人精神失常导致的极端行为”,所有相关记录,都被打上最高机密的猩红印章,封存在不见天日的档案库深处。魏老暂代局长之职,支撑着大局。
“还在跟这些老古董较劲?”
张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不高,却打破了书房里凝滞的空气。林薇抬头,看到他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茶站在那儿。经过一个月的静养,他皮肤上那些诡异的银色纹路确实淡化了不少,但若仔细看他的眼睛,深处总沉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非人的光泽——那是阴种烙下的永恒印记,擦不掉。
“魏老今天又找你谈心了?”林薇接过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一丝暖意。
张伟在她对面的旧藤椅上坐下,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老调重弹,关于特别行动处处长那个位置。”
“而你,又拒绝了。”
“就像你拒绝副局长一样。”张伟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我们都清楚,台面下的暗流,从没停过。”
这一个月,水面之上风平浪静,活人棺仿佛随着陈国栋的消亡而烟消云散。但张伟体内那转化后的阴种,偶尔仍会传来极其细微、如同心脏早搏般的悸动,提醒着他,那深渊般的黑暗力量,只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暂时蛰伏,等待着。
林薇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些脆弱的手稿上:“我父亲在这些笔记里,前后提到‘清河源典’超过二十次,每一次都语焉不详,像是在打哑谜,从未明确说过它到底在哪儿。”
“或许,他是故意的。”张伟沉吟道,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藤椅扶手,“如果那源典真如传说中那般……关键,知道它下落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林薇叹了口气,伸手拿起最后那一叠尚未翻阅的手稿。这叠纸明显更为古旧脆弱,边缘破损得像被虫蛀过,墨迹也褪色得厉害,需要极力辨认。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第一页,发现这似乎是父亲林正英在生命最后几个月里,断断续续写下的私人日记。
「…昨夜又见那扇门,青铜所铸,冰冷刺骨,上面刻满了无法理解、看久了会头晕的符文。门后的低语越来越清晰,它在呼唤,用我无法拒绝的东西许诺……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林薇呼吸一窒,与张伟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继续一页页翻下去。日记里记录着林正英对活人棺调查的逐步深入,以及他渐渐察觉到42局内部潜藏着“鬼”时,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与孤立。
「…陈今日再次激烈反对我对‘容器’项目的深入研究,反应异常激动。他是否知道些什么?还是我……太多疑了?…」
看到这里,林薇的手指微微颤抖。显然,父亲在遇害之前,就已经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陈国栋。
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定格在林正英遇害前三天。字迹潦草狂乱,仿佛是在被什么追赶、极度仓促的状态下挥就:
「…终于明白了。活人棺寻求的,并非单纯的毁灭,而是‘平衡’的彻底打破。幽府与现世,如同阴阳两极,相生相克。他们的终极目的,是让幽府的力量完全覆盖现世,强行缔造一个属于他们的、扭曲的‘新平衡’。
清河源典,并非如古老传说记载的那般,是毁灭幽府的方法。它恰恰是维持那脆弱平衡的关键所在。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个‘完美’的容器。
但我窥见了一线希望。封印并非终结,阴阳相生,死境之中必藏一线生机。若后来者有幸得见此文,切记:极阴之处生极阳,至暗之时现曙光。源典不在别处,而在…」
笔记在这里,突兀地戛然而止。
最后那几个关键的字,被一大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污渍彻底覆盖——那是干涸了二十年的血迹。
“极阴之处生极阳……”林薇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我懂了!清河源典根本就不在什么与世隔绝的秘境宝库,它就在……幽府力量最强的地方!”
张伟眉头紧锁:“但幽府力量最强的地方,不就是极阴之地吗?像清河医院下面那种……”
“没错!”林薇激动地站起身,在狭窄的书房里快速踱步,带动空气里的尘埃飞舞,“阴阳相生,物极必反!极阴之处,必定会孕育出一点极阳!我父亲是想告诉我们,清河源典就藏在某个极阴之地的核心,它依靠幽府本身磅礴的阴气,来掩盖自身那一点纯阳的气息!”
她快步回到书桌前,几乎是扑过去,从一堆地图里抽出一张标记众多的城市地图:“我们之前排查过的所有极阴之地,哪一个最特殊?哪一个地方整体阴气冲天,却在某个点上,干净得格格不入?”
张伟凝神思索,瞳孔骤然收缩:“墓地!城西那个废弃的民国公墓!上次我们去调查时就觉得奇怪,整个墓地阴寒刺骨,唯独中央那座最古老的孤坟周围,感觉不到半点阴气,连杂草都比别处茂盛!”
林薇一把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语气斩钉截铁:“就是那里!准备一下,我们今晚就动身。”
“为什么不现在去?”张伟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因为‘至暗之时现曙光’!”林薇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日记那句话上,“我们必须等到午夜!一天之中,阴气最盛、最黑暗的那个时刻!”
当晚十一点五十分,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城西那片废弃已久的民国公墓。
月光稀薄,勉强穿透稀拉的云层,照亮了东倒西歪、爬满苔藓的墓碑,以及荒芜枯败、深可及膝的野草。即便是毫无灵感的普通人,置身此地,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渗入骨髓的阴森寒意。
“比上次来,更冷了。”张伟低声道,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团团白雾。他手臂上那些淡化的银色纹路,此刻竟自发地微微亮起,与墓地深处某种无形的力量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林薇手持一个古铜罗盘,上面的指针正疯了似的旋转:“阴气浓度……比上次检测时,强了至少三倍!看来陈国栋的死和仪式的失败,非但没有削弱两个世界的连接,反而可能……刺激了它。”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密密麻麻、如同沉默士兵的墓碑,向着墓地最中央的那座古老孤坟靠近。越是接近中心,空气越是寒冷刺骨,天空中甚至开始飘落诡异的、带着灰烬气味的黑色雪花。
然而,就在他们终于踏足那座孤坟前方圆十米的范围时,所有的阴冷感骤然消失!
以那座古朴的石坟为中心,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罩子,内部空气温暖湿润,草木葱翠欲滴,与周围死寂、阴寒的环境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鲜明对比。
“极阴之处生极阳……”林薇看着这违背常理的景象,眼中充满了敬畏,“就是这里了。”
远处,市政厅的午夜钟声,沉闷地敲响。
十二点整。
天上的月光仿佛被无形之手拨亮,一道格外皎洁的光柱,精准地投射在那座孤坟之上。在清冷的月华照耀下,坟前那块饱经风霜的石碑,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石质的表面逐渐变得透明,如同融化的冰层,露出了隐藏在内部的一个……白玉雕成的匣子!
“清河源典……”林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带着颤抖。
张伟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石碑。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变得如同水波般的石面时,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那白玉匣子仿佛有生命般,缓缓从石碑内部浮出,轻盈地落入他等待的掌心。
就在白玉匣子离开石碑的刹那——
“轰隆隆!!!”
整个墓地猛烈地震动起来!无数只苍白、浮肿、沾满泥土的手臂,如同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疯狂抓挠着空气!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与尖啸,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两人淹没!
“它不想让我们带走源典!”张伟大吼,同时感觉到体内的阴种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疯狂躁动——幽府的力量,正在拼死反抗!
林薇反应极快,双手结印,迅速布下一道闪烁着符文的防护结界。但结界在如此狂暴的阴气冲击下,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船,光芒明灭不定,岌岌可危!“撑不了多久!快走!”
张伟紧紧握住手中温润的白玉匣子,一股奇异的暖流从匣中传来,与他体内阴种的力量并非对抗,而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如同阴阳鱼般旋转的共鸣。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一个浩瀚的幻象:两个世界,现世与幽府,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又如同交织的经纬,而源典与阴种,正是维持这两个世界微妙平衡的……关键支点!
“我明白了!”他不再抵抗那恐怖的阴风,反而朝着狂啸的黑暗昂起头,用尽力气喊道,“我不会打破平衡!我会……守护它!”
话音落下的瞬间,风停啸止。
所有可怖的异象,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消失。
墓地恢复了死寂,只有倒伏的杂草和凌乱的脚印,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并非幻觉。
林薇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看着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张伟:“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伟低头看着手中看似平凡无奇的白玉匣子,眼中闪烁着洞悉真相的光芒:“它只是在……测试我们。幽府……它或许,并不想吞噬现世。它只是……在害怕,害怕现有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回程的路上,车内一片沉默,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回到那间熟悉的安全屋,林薇迫不及待地关紧门,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快,打开看看!清河源典里,到底记载了什么惊天之秘?”
张伟依言,小心翼翼地掀开白玉匣子的盒盖。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古老典籍,没有竹简,没有羊皮卷。
只有一张对折的、边缘泛黄的纸条。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八个用毛笔写就的、筋骨嶙峋的大字:
“生人回避,邪魔退散。”
纸条的右下角,似乎原本有一个署名,但被人用粗暴的笔划,刻意地涂抹掉了,只剩一团碍眼的墨污。
林薇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有人……抢先一步,取走了真正的源典!只留下了这个……”
张伟死死盯着那个被涂抹的署名区域,一股莫名的心悸感攫住了他:“这个笔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林薇将纸条凑到灯下,借助强光仔细观察纸张的纹理,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手指颤抖地指向纸张边缘一处几乎看不见的、水印般的暗纹:“看这里!这是……42局的内部专用纸!取走源典真本的……是我们内部的人!”
窗外,一弯清冷的新月斜挂天际,将冰冷的光辉无声地洒向沉睡的城市。
张伟用力攥紧了手中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条。
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阴种传来一阵奇异的、带着指引意味的悸动。
仿佛在回应着,远方某个未知存在的召唤。
他们的旅程,远未到终点。
真正的迷雾,此刻,才刚刚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