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宫寒渊翻阅奏报时纸张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以及沈怜星尽量放轻的、整理书籍的细微动静,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惊扰了这片寂静。
她背对着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在她的脊背上,让她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僵硬而不自然,仿佛提线木偶。
她正将一本厚重的《新修本草》按照年代顺序,小心翼翼地插入书架高层的空隙,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书籍的重量而微微发凉、颤抖。
就在这时,身后那规律得如同心跳计时器般的翻页声,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寂静,如同浓稠的墨汁般瞬间淹没了书房,连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都消失了。
沈怜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动作僵在半空,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不敢回头,连眼珠都不敢转动。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仿佛讨论今日天气般的平常语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沉默:“现在,可还怕杂家?”
“……”
沈怜星浑身剧烈一震,手中的书差点脱手滑落,她慌忙用力抱住。
她猛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几乎是惊骇地望向书案后那个如同融入阴影中的玄色身影。
他依旧低着头,目光落在摊开的、写满密报的奏章上,侧脸线条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显得冷硬如冰雕,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直刺人心窝的问话,只是她精神过度紧绷产生的荒谬幻觉。
可那声音,真真切切地还回荡在她的耳边,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她的耳膜。
现在,可还怕杂家?
他怎么会……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在这看似平和、只有书页摩擦声的书房里?在她刚刚因为整理医籍而获得片刻心灵安宁的时候?用这样一种看似随意闲聊,实则精准无比地刺探她心底最深处恐惧的方式?
怕?她怎么会不怕?
从街边初遇他那令人胆寒的森严仪仗,到酒楼里直面血腥扑鼻的办案现场,到赏花宴上郡主眨眼间的香消玉殒,到刑房里那令人作呕的残酷折磨和耳边魔鬼般的低语,再到他那些层出不穷、匪夷所思的“恶趣味”——顿顿不离的樱桃肉、凄厉哀婉的埙声、堆积如山的香囊衣裳,乃至强行移走她院中象征最后慰藉的海棠……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她心上刻下新的恐惧烙印。
他是东厂督公,是手握生杀大权、视人命如草芥的宫寒渊!
她怎么可能不怕?可是……他方才问的是“现在”。
在这相对平静、只有书香墨韵的书房里,在他没有展露任何暴戾手段、只是静静处理公务的此刻?
这平静本身,难道不就是最令人不安的伪装吗?
沈怜星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怕”?会不会立刻点燃他隐而未发的怒火?说“不怕”?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是连自己都无法欺骗的、苍白无力的谎言,而且显得如此虚伪可笑。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脸色微白,原本因整理书籍而泛起一丝红晕的脸颊瞬间血色褪尽,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暴风雨中濒死的蝶翼,泄露了她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看似简单平常,实则凶险万分、暗藏机锋的问题,仿佛无论怎么回答,都会坠入无形的陷阱。
宫寒渊终于从奏报上抬起了头,那双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的凤眸平静无波地望向她,里面没有任何逼迫的厉色,也没有任何期待的暖意,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与情绪的纯粹黑暗。
他就那样看着她,似乎在耐心等待她的答案,又似乎,答案本身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只是在欣赏她此刻因他一句轻飘飘的问话而方寸大乱、无所适从的狼狈模样,这本身,或许就是他的乐趣所在。
“我……”
沈怜星终于从几乎痉挛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干涩而微弱的气音,“民女……”
她依旧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能够安全过关的词语,巨大的压力下,她只能慌乱地、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避开他那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的冰冷目光,将自己所有的无措与恐惧掩藏在低垂的眼睑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