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凑近孙悟空,压低声音道:“二弟,不瞒你说,刚开始我跟爹心里也直打鼓,就怕田虎因为田良那档子事儿,不肯放过咱们,来找麻烦。嘿!你猜怎么着?真是巧了!逃难来的村民里头,有好几户原来就跟田家那边能搭上话,他们主动说愿意当个和事佬,帮咱们去说和说和。”
他脸上露出一种“运气真好”的表情,继续道:
“人家田家到底是河北有头有脸的大户,可能觉得为这点小事跟咱们这升斗小民计较,有失身份?再说了,他们也不是全无顾忌,毕竟……毕竟当时是二弟你逼着他们处理了那个皇城司的暗探,他们手上也沾了官家的人命,这可是天大的把柄。咱们还没提这茬呢,他们那边就满口答应,说绝不追究了!你猜田虎那边的人还怎么说?”
武植学着对方的口气,“他们说,他们家那个田良少爷,以前是混账了些,经过咱们上次那么一‘教育’,回去后居然懂事了不少,知道上进了!他们还说要谢谢咱们呢!”
武植越说越觉得这事儿办得漂亮,脸上放光:“这不,前些天爹让我带着些上好的山货去田家走动,他们不仅爽快收下了,那个管事还客客气气地说,改日一定派人来回拜,看看有什么能帮衬咱们的地方。我看啊,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孙悟空听着大哥这番天真烂漫的叙述,心里猛地一沉,暗道:“坏了!老爹和大哥这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他几乎能想象到田虎那边的人假惺惺笑容背后的阴冷算计。
什么回拜?
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得罪了田虎这种地头蛇,不想着怎么躲藏,反而主动送上门去告诉人家自己住在哪儿,这简直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他正想着该怎么点醒被“和平”假象蒙蔽的父兄,只见母亲杨怀秀突然从厨房门帘后探出半个身子。
手里还拿着锅铲。
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反而忧心忡忡地插话道:“植儿,你先别高兴得太早。我这心里头,总是七上八下的,觉着这事儿……没那么简单。那田家要真是这般通情达理,当初又怎么会纵容田良那般胡作非为?”
孙悟空心里顿时一亮:“果然!还是老娘精明!不愧是杨家将出来的女儿,这份警觉和见识,不是寻常村妇能比的。”
他一看母亲那欲言又止、眉宇间化不开的忧虑,就猜到了,日常家里是父亲武空拿主意,母亲这番疑虑,恐怕早就提过。
只是被固执己见、或许还沉浸在自己“妙计”中的父亲给压下去了。
武空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抬手,摩挲着竹椅扶手,缓缓地道:“以前啊,总觉得你们年纪还小,不懂事,所以家里头的许多事情,我向来不大跟你们细说,说了,你们也未必明白。可如今,你们兄弟俩也都渐渐长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你们知道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纷乱的思绪,然后缓缓开口,抛出了一个让孙悟空都略感惊讶的家世:“咱们武家,祖上……其实是商贾之家。如果真要往前头细数,咱们家经商的历史,怕是要追溯到大唐的武氏,就是那个……出了位女皇帝的武氏。”
孙悟空听到这里,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他顶着武松的皮囊,自然也继承了部分武松的记忆和认知。
听到“商贾”二字,不由想起了当初在清河县城时,亲眼所见的县尊千金与商人之子张挺之那桩波折重重的婚姻,世人对商人地位的轻蔑,他是有所体会的。
他觉得父亲说得在理,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在这个当口,提起这似乎有些遥远的家世渊源。
他虽然心中好奇,却没有出声打断,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父亲的下文。
武空的目光仿佛没有焦点,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那位女皇的父亲,武士彟,当年就是靠着为唐高祖李渊筹集粮草、木材和布匹而起家的。商人嘛,做的就是这周转流通的营生。”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先祖能力的隐隐自豪,也有对商人地位的无奈,“别看他的女儿后来当了皇帝,尊贵无比,可说到底,‘商贾’这两个字,在士农工商的排位里,终究还是最末流、最让人瞧不起的行当。”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家族命运上:“后来,因为武家出了武则天这位女皇帝,家族算是彻底摆脱了纯粹的商贾身份,一跃成为了皇亲国戚,显赫一时。但是啊,这经商的传统和本事,却像刻在骨子里一样,一代代传了下来,未曾断绝。再后来……女皇还政于李氏大唐,武家便遭了难,树倒猢狲散,惨遭清算迫害。族里的长老们为了保住武氏的一点血脉香火,不得已,只好将族人遣散,让他们隐姓埋名,分散到全国各地去。”
“我们这一支,” 武空指了指脚下,“便一路流落,最终到了清河县,重新拾起了老祖宗的行当,继续经商。只是规模小了很多,多是游走于契丹、西夏和咱们大宋之间,做些辛苦又冒险的营生,赚些辛苦钱。有一次,我去东京汴梁做一笔买卖,机缘巧合,认识了你们的母亲。”
提到妻子,他脸上闪过一丝温情,但随即又被现实的沉重覆盖,“我们两情相悦,想要在一起。可你们的外祖家,是赫赫有名的杨家,是有爵位、有战功的门第,怎么可能轻易承认我一个商贾出身的女婿?”
他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充满了对妻子的愧疚:“你们的母亲……她为了能跟为父在一起,性子刚烈,竟主动与杨家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铁了心跟着我,一起从事这在世人眼中属于‘下九流’的商贾之道。”
武空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又带着深深的不甘与自责:“我那时年轻气盛,心里憋着一股劲,就不信这邪!我以为,凭着自己的本事和头脑,一定能闯出一片天地,让你们母亲过上好日子,让你们兄弟俩无忧无虑地长大!谁知道……唉,人算不如天算。家里先是遭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积攒了多年的家当、货物,一夜之间烧了个精光!我不甘心啊!借了一笔钱,想着东山再起!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货队在途中先是遭遇强盗抢劫,血本无归;好不容易又凑了点本钱,想走水路,又遇上百年不遇的水灾,连船带货都沉了!再加上近年来,西夏、契丹那边侵扰不断,商路时断时续……我们不仅没能东山再起,反而欠下了一大笔根本还不清的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