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三月中。
春雨连绵不绝,将豫北大地浸泡在一片泥泞之中。开封城依旧在绝望中坚守,但围城的李自成大军显然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攻城力度日甚一日。而在开封以北的胙城山区,另一场关乎时间与耐心的较量,也在潮湿与泥泞中进入了更加残酷的阶段。
陈默率领的磁州游击营,已然将这片连绵的丘陵地带变成了他们最熟悉的猎场。雨水让山路变得湿滑泥泞,林木间弥漫着浓重的水汽,但这反而成了游击营最好的掩护。
袁宗第的八千老营精锐,此刻正深陷在这片绿色的泥潭之中。大队人马在狭窄湿滑的山道上艰难行进,旌旗被雨水打湿,沉重地垂落,士兵们的号衣沾满泥浆,士气在无休止的跋涉和担惊受怕中不断消磨。
陈默的战术愈发刁钻狠辣。他将部队进一步分散,以哨(约五十人)为单位行动,如同散布在山林中的无数把细小的匕首。
他们从不与闯军主力正面接触,专挑薄弱环节下手。闯军的斥候队出去巡逻,往往有去无回,尸体在几天后才被发现在某处山涧或灌木丛中,身上插着简陋却致命的竹签或箭矢。运粮的队伍更是重点照顾对象,不需要全歼,只需要利用地形进行一次迅猛的突袭,焚烧部分粮车,造成恐慌和延误,便迅速撤离。
一次,袁宗第判断出游击营可能藏身的一片山谷,调集重兵合围。然而当他的部队费尽力气爬上山梁,看到的却只有空荡荡的谷地和几处早已熄灭的篝火痕迹。而就在他气得暴跳如雷时,后方营地方向却燃起了冲天的黑烟——一支游击营小队趁虚而入,袭击了他兵力空虚的后营,焚烧了一批好不容易运抵的箭矢和帐篷。
袁宗第空有一身勇力,面对这种无处不在又无处着力的骚扰,憋屈得几乎吐血。他尝试分兵驻守要道,试图压缩游击营的活动空间,但分散的兵力又给了陈默集中优势兵力逐个击破的机会。一场小规模的伏击战,陈默调动三个哨的兵力,吃掉了他一个驻扎在路口的三百人据点,等援军赶到时,只见满地狼藉和同伴的尸体。
“鼠辈!只会躲躲藏藏,有胆出来与爷爷决一死战!”袁宗第的怒吼声在山林间回荡,回应他的却只有沙沙的雨声和远处不知名的鸟叫。
对于跟随游击营转战的降兵而言,这持续的压力和艰苦的环境,成为了最有效的熔炉。最初的那八百人,经过战斗、疾病和艰苦行军的淘汰,如今只剩下不足六百,但幸存者已然脱胎换骨。
赵黑子脸上的稚气早已被风霜磨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和内敛的凶狠。他如今不仅是哨长,更因其在数次断后和偷袭任务中的出色表现,被陈默特许,可以参与一些小规模行动的策划。
他手下的兵,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些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乌合之众。虽然装备依旧杂乱,不少人还穿着从敌人尸体上扒下来的号衣,但行动间已然有了令行禁止的雏形,眼神锐利,如同在恶劣环境中挣扎求存的野狼。
一次,赵黑子奉命带人摸清一条闯军可能的运粮路线。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莽撞,而是派出了两个最机灵的手下,化装成砍柴的山民,远远缀在可能的路线旁观察了整整两天,摸清了护卫人数、行进规律和沿途地形。回来后,他结合情报,向带队都尉提出了一个完整的伏击方案:选择一处必经的、两侧有茂密灌木的缓坡,利用雨天视线不佳,先以弓弩远程杀伤,再以小队快速突袭粮车队首尾,制造混乱,主要目标是焚烧粮食,而非歼敌。
计划得到了批准并成功实施。此战,他们以极小的代价,焚毁了数十车粮食,极大地延缓了这片区域闯军的补给。战后,赵黑子按照规矩,将缴获的少量银钱上缴,但陈默特意将其中一部分作为赏赐发还给了他麾下表现出色的士卒。
当手下那个曾经饿得皮包骨头、如今却肌肉结实的年轻降兵,颤抖着接过人生中第一份军功赏银时,他哽咽着对赵黑子说:“头儿,跟着林将军,值!”
赵黑子默默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想起自己当初在闯军中,哪怕拼死抢到些财物,也大半要上交,能落到自己手里的寥寥无几,还要时刻担心被更凶悍的人夺去甚至杀害。而在磁州军这里,规矩明确,赏罚分明,虽然训练艰苦,战斗危险,但至少……活得像个“人”。
这种对比,以及一次次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经历,正在无声地将这些降兵的心牢牢地系在磁州军这架战车上。
黑山堡,林天仔细阅读着陈默送回来的每一份战报。战报上不仅记录着歼敌、缴获的数据,更详细描述了部队的状态、敌军的动向以及地方民情的细微变化。
“袁宗第已被牢牢钉在胙城山区,进退两难。”林天对着沙盘,对王五和韩承分析道,“陈默此举,不仅保全了游击营,更重要的是,极大地消耗了李自成的有生力量和战略时间。开封城下的压力因此未能减轻,李自成无法从容调动更多兵力北上,为我们巩固淇北、消化战果争取了至少一个半月的时间。”
韩承汇报了后勤情况:“主公,送往陈将军部的第五批补给已筹备完毕,主要是替换的鞋履、雨具、药材以及一批新赶制出来的木柄震天雷。只是库中牛皮、桐油储备下降很快,需要补充。”
“让周青设法从山西、甚至湖广方向采购,价格可以适当提高。必要时候,可以用我们改进的农具或部分精良兵器的样品作为交换。”林天果断下令。他深知维持这支深入敌后的精锐部队,后勤是生命线。
“北面情况如何?”林天转向周青。
周青面色凝重:“部分残兵退守宁远,关外精锐损失殆尽。清军正在消化战果,但其小股骑兵已频繁出现在蓟镇、宣大边墙之外,掳掠试探。朝廷……陛下震怒,已下旨催促孙传庭孙大人尽快出关督师,然粮饷兵员依旧短缺,孙督师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北疆门户洞开,清军虎视眈眈,朝廷却依旧效率低下,内斗不休……林天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沉重的紧迫感。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既定的轨迹碾压而来,他必须抢在更大的风暴降临前,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传令陈默,继续以保存实力、疲惫敌军为首要任务。若时机合适,可尝试向山区东北边缘运动,那里靠近黄河,或许能找到袭击袁宗第粮道水运的机会。但切记,不可贪功冒进。”
“王五,淇北防线需时刻保持警惕,尤其是通往真定府和卫辉府的方向。”
“韩承,春耕是眼下的头等大事,流民安置点的屯田必须尽快落实,这是我们的根基,不容有失。”
南下的棋局,在陈默冷静而狠辣的指挥下,正一步步朝着有利于林天的方向发展。袁宗第的八千精锐,这柄李自成的利刃,正在泥泞的山林中不断被磨损、消耗。而磁州军这支深入敌后的孤军,则在血与火的残酷淬炼中,变得更加坚韧,也更加凝聚。
泥泞的春季,杀机四伏,却也隐藏着逆转命运的契机。林天站在黑山堡的城头,目光越过雨幕,仿佛看到了南方那片正在激烈博弈的山林。与李自成的这场漫长较量,还远未到分出胜负的时候,但他手中的筹码,正在一点点地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