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十一月十八,济南。
深秋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了已经改制为总督府内书房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炭火气,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林天端坐案后,手中翻阅着韩承刚刚呈递上来的《山东度支总略》,上面详细罗列了目前掌控下的府库钱粮、丁口户籍、盐课漕运等各项数据。数字触目惊心,百业凋敝,府库空虚,尤其是粮食储备,仅够现有军民支撑三个月,这还是在不发生大规模战事的情况下。
“开源,节流,练兵,安民……千头万绪,皆系于钱粮二字。”林天放下文书,揉了揉眉心,对侍立一旁的韩承和张慎言道,“丈量田亩,清理隐户,势在必行。但手段需刚柔并济,既要确保税源,亦不可激起民变,逼反士绅。”
韩承躬身道:“主公明鉴。属下已拟定条陈,分‘劝垦’、‘清丈’、‘减赋’三步。先以优惠政策鼓励流民、无地百姓垦荒,新垦之地三年内赋税减半,此为民心所向,阻力最小。待民生稍复,再行清丈官绅田亩,核查隐漏。同时,奏请陛下……嗯,以主公名义颁布告示,废除三饷(辽饷、剿饷、练饷),只征收正赋及一笔统一的‘平虏捐’,明示额度,严禁层层加派,并同时设立纪检制度。如此,或可稍安民心,亦能缓解民困,增加朝廷……总督府威信。”
张慎言补充道:“盐政与漕运乃两大财源。山东盐场颇多,以往多为豪强、卫所把持,利不入公。当设盐课提举司,专营专卖,革除积弊。漕运方面,眼下南北阻断,漕粮北运已绝,但运河仍在,可鼓励商旅通行,征收厘金,亦可利用运河调拨本省物资。”
林天点头:“就依二位先生所言,细则须尽快完善,颁行各府县。尤其清丈田亩一事,韩承,你亲自督办,先从济南府开始,挑选干吏,组成清丈队,若有阻挠,无论官绅,以尚方宝剑先斩后奏!但要记住,证据确凿,程序公开,勿授人以柄。”
“属下明白。”韩承肃然领命。
“慎言先生,恢复民生,首重春耕。要赶在明年开春之前,尽快将番薯、玉米种苗分发下去。尤其鼓励坡地、贫地种植。各地常平仓要设法补充,以备青黄不接或战时之需。”
“是,总督大人。”张慎言应道,脸上带着忧色,“只是库银匮乏,采购种苗、修缮水利,处处需钱……”
林天沉吟片刻:“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先以总督府名义,向本地信誉良好的大商号“借贷”一部分,以未来盐业、漕运收益作保。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周青那边,海外贸易的线不能断,告诉他,加大力度,我们需要更多的现银和硝石、硫磺。”
处理完民政,林天又召见了王五、陈默、周镇等将领,商讨军务整编和新兵训练事宜。直到日头偏西,书房内才渐渐安静下来。
林天独自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顽强挺立的松柏。如今经略山东,看似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内部,百废待兴,人心各异;外部,北有清廷虎视眈眈,南有南京弘光朝廷掣肘,西面还有动向不明的李自成……时间,他迫切需要时间来消化胜利果实,将山东真正打造成铁板一块。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目光投向西方。李自成,这位曾经搅动天下风云的闯王,如今在西安,又是什么光景?
……
**西安,大顺皇宫(原秦王府)。**
曾经的“大顺永昌皇帝”李自成,身着已显陈旧的龙袍,站在大殿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眉宇间凝聚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与焦躁。
曾经的席卷天下之势,如同梦幻泡影,自山海关败于清虏联军,自此一路退回陕西后,大顺的国运便急转直下。现如今精锐老本损失惨重,只得困守关中,虽然前阵子受林天影响偷袭小胜了阿济格一次,可仍旧改变不了眼下局面的日益艰难。
“陛下,天寒,保重龙体。”丞相牛金星走上前,低声劝道。
李自成没有回头,声音沙哑:“丞相,各地粮饷,征集得如何了?将士们嗷嗷待哺,再发不下粮饷,军心就要散了!”
牛金星脸上露出难色:“陛下,关中连年征战,民生凋敝,府库早已空空如也。近日强行征募,已激起数县民变,虽已派兵弹压,但……恐非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李自成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清虏眼下虽暂退陕西,可仍在直隶、河南陈兵威胁,南面的明朝余孽也在集结兵马!我们连眼下都过不去,谈何长久!”
他烦躁地在大殿内踱步:“刘宗敏战死,田见秀降了林天……朕身边可用之大将还有几人?李过、高一功他们在外苦苦支撑,朕却连粮草都无法保障!”
牛金星小心翼翼道:“陛下,或可再行‘追赃助饷’之法?西安城内,前明官员、富商颇多……”
“还追?”李自成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北京追赃的教训还不够吗?如今我们困守陕西,若再弄得天怒人怨,内外交困,就是自取灭亡!” 他并非不懂竭泽而渔的道理。
这时,制将军李岩快步走入殿内,神色凝重:“陛下,刚接到几天前自河南的探马来报,清豫亲王多铎率数万大军,在山东汶上……被林天击败,损兵折将,已退守北直隶。”
“什么?”李自成和牛金星同时一惊。
李自成快步走到李岩面前:“消息确凿?”
“多方印证,应当不假。林天如今已经被那崇祯正式任命为山东总督,总揽山东境内军政大权。”李岩补充道。
大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林天的崛起速度,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原本在他们眼中,林天不过是明廷崩溃过程中一个较为突出的军阀,如今却已成为能正面击败清军主力的强大势力,再看看如今自己这边,可真是天上地下。
牛金星眼珠转了转,开口道:“陛下,此或是我大顺之机?清虏新败于东,注意力必定会被林天吸引,我军压力稍减。或可趁机休整,联络西川张献忠,以为呼应……”
李自成却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东方:“林天胜了,清虏吃了亏,他们下一步会如何?多尔衮岂会甘心?他若暂时无法全力东顾,会不会先拿我们开刀,稳固侧翼?” 他的危机感并未因清军的失败而减轻,反而更加沉重。林天越强,越显得他大顺的颓势。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无力感,深深攫住了他。
李岩沉吟道:“陛下所虑极是。清廷很可能会暂时改变策略,由全面进攻转为重点打击。我军与清虏接壤甚广,陕西贫瘠,难以久守。臣以为,或可考虑……战略转移。”
“转移?往哪里转移?”李自成追问。
“南下,入川。”李岩吐出四个字,“四川天府之国,物产丰饶,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能取之,则可据险而守,休养生息,再图后计。亦可与东南明廷…或山东林天,形成掎角之势。”
“入川……”李自成喃喃道,目光闪烁。张献忠已先一步入川,称帝建国,号大西。与这位曾经的“兄弟”争夺四川,绝非易事。但困守陕西,确是死路一条。
“此事……容朕细想。”李自成没有立刻决定,但种子已然埋下。西安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穷途末路的惶惑与挣扎求生的狠厉。
……
**十一月十五,北京,紫禁城。**
武英殿的朝会气氛依旧压抑。尽管已过去数日,汶上惨败的阴影仍笼罩在每一位满洲王公的心头。
多尔衮端坐摄政王位,面色平静,但眼底深处的阴鸷却挥之不去。他环视殿内群臣,缓缓开口:“山东之败,罪在多铎轻敌冒进,亦在我等对林天此獠认识不足。然胜败兵家常事,我大清根基未动。当务之急,是整军经武,稳固根本。”
他目光转向户部官员:“府库钱粮,还能支撑多久?”
户部尚书英额尔代硬着头皮出列:“回摄政王,今岁关外及北直隶粮赋尚可。然其余占领的诸如河南、山西受战争影响征收远不及预期。加之大军连日征战,耗费巨大……现存钱粮,若不再兴大军,仅维持各地驻防及京畿用度,可支撑至来年夏收。若……若要再对山东或用兵陕西,则需另想他法。”
言下之意,财政已然捉襟见肘。
多尔衮眉头微蹙,看向范文程:“范先生,有何良策?”
范文程躬身道:“摄政王,开源节流,双管齐下。节流方面,可暂缓紫禁城内部分非紧急工程,削减宗室部分用度,以示与民同苦。开源方面,一则,严令已归附各省份,加紧催征钱粮,特别是盐课、关税;二则,可仿明制,试行‘练饷’,但需严格控制额度,避免激起民变;三则……或可允许部分汉官捐输,以换取……某些优免或虚衔。” 他话说得委婉,实则就是卖官卖爵和变向加税。
多尔衮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准。具体细则,尔等与范先生议定后再行呈报。”
接着,他又看向兵部官员:“整饬军备之事,进行如何?”
兵部承政阿哈尼堪道:“已传令各旗,收拢汶上溃兵,重新编伍。另,已抽调蒙古各部骑兵万人,补充入各旗序列。关宁吴三桂部,已按摄政王令,移防至河间、沧州一线,沿运河布防。京营及各驻防八旗,正在补充器械,加紧操练。”
“嗯。”多尔衮稍感满意,“告诉吴三桂,好好给本王守着南大门,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喳!”
朝会议事完毕,众臣散去。多尔衮独留下范文程、刚林等几名心腹汉臣。
“林天……已成心腹大患。”多尔衮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声音低沉,“武力征讨,暂时难以全力为之。可有他法?”
范文程沉吟道:“王爷,或可试行离间之策。据闻南京伪明弘光朝廷,对林天挟持崇祯皇帝,独霸山东,极为忌惮。或可派人暗中联络南京权臣,如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许以虚利,挑拨其与林天关系,若能令南明出兵牵制林天,或至少断绝其来自南方贸易的紧俏物资,则于我大利。”
刚林也道:“亦可尝试招抚。派人秘密潜入山东,接触林天或其麾下将领,许以高官厚禄,王爵亦可!若能令其归顺,则天下定矣。”
多尔衮眼中寒光一闪:“招抚?林天狼子野心,岂肯轻易就范?不过……试试也无妨。离间南明与林天,此计甚好。此事,就交由你二人秘密办理,务必谨慎,挑选得力人手。”
“喳,奴才(臣)明白。”
待范文程等人退下,多尔衮靠坐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外有强敌,内有隐忧。他想起近日宫中传来的些许风声,那位深居慈宁宫的皇嫂,似乎并不安分。豪格虽被压制,但其旧部在两黄旗中仍有影响……林天在山东的胜利,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悄然冲击着本就不甚稳固的清廷权力结构。
他必须尽快稳住内部。
……
**十一月十八,南京,紫禁城(原南京皇宫)。**
相较于北京紫禁城的肃杀和西安大顺皇宫的惶惶,南京皇宫则弥漫着一种畸形的繁华与颓靡。尽管北地烽火连天,社稷危如累卵,但秦淮河畔依旧是笙歌彻夜,舞影翩跹。
弘光皇帝朱由崧登基已近半年,这位以“痴”着称的福王世子,在马士英、卢九德等拥立下登上帝位后,并未展现出任何中兴之主的潜质,反而沉湎酒色,将朝政尽数委于内阁首辅马士英及其党羽。
武英殿(南京)内,正在举行常朝。只是这朝会的气氛,与北京截然不同,带着几分慵懒和敷衍。
弘光帝坐在龙椅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飘向殿外。马士英手持玉笏,正在禀报各地军情,重点自然是近期震动天下的山东战事。
“……据山东按察使司残余官员密报,以及零散从北面传来的消息,确认原磁州镇总兵林天,于本月初六,在山东汶上县境内,大破东虏豫亲王多铎所部,斩获甚众。多铎仅以身免,狼狈北窜。”马士英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有惊讶,有不信,也有隐晦的担忧。
扬州督师史可法出列,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陛下,林天此子虽行止有亏,然此番汶上大捷,确系国朝对虏首胜,大涨我军民士气!臣以为,当即刻下诏褒奖林天及其麾下将士,并命其护送“先帝”南下归政!如此,则可借大胜之威,整合江北诸镇,共御外侮!”
史可法此言,代表了南京朝廷一部分较为清醒的官员的期望,希望能借林天之战功和崇祯的名义,整合混乱的南明势力,一致对外。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首辅马士英便淡淡开口:“史阁老此言差矣。林天此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假借先帝名义(他们宣称崇祯已殉国,不承认林天手中的崇祯),僭称总督,独霸山东,形同割据。其与虏交战,不过是为争夺地盘,岂是为国为民?若下诏褒奖,岂非承认其僭越之行?若让其护送所谓‘先帝’南下,则置我朝陛下于何地?”
马士英的话,立刻引来了阮大铖等阉党余孽的附和。
“马阁老所言极是!林天乃国贼也!其功不掩其过!”
“陛下乃太祖正统,天下共主!岂容林天挟伪帝以乱朝纲!”
“当诏告天下,斥林天为逆臣,令江北四镇(高杰、刘良佐、刘泽清、黄得功)共讨之!”
史可法气得脸色发白,怒视马士英等人:“尔等……如今国难当头,强虏在侧,不思团结一切可抗虏之力,反而斤斤于名位权斗,欲自毁长城乎?若逼反林天,使其倒向清虏,或使其与朝廷对抗,则江南危矣!”
马士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史尚书言重了。林天不过一隅之患,岂能与朝廷抗衡?江北四镇,数十万大军,岂是摆设?当务之急,当是要稳固江南,再行徐图北上,复我河山。至于林天……哼,待其与北虏两败俱伤,再收拾不迟。”
龙椅上的弘光帝似乎对这番争论感到厌烦,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马先生,近日可有新的戏曲进献?”
马士英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笑容:“陛下,阮大铖先生新编《燕子笺》,文采斐然,曲调精妙,近日便可于宫中排演。”
“好,好!”弘光帝顿时来了精神。
史可法看着这一幕,心中一片冰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颓然退回班列,知道再争无益。这个朝廷,从根子上已经烂了。他们宁愿躲在江南的温柔乡里醉生梦死,抱着所谓的“正统”名分自欺欺人,也不愿面对北方真实的威胁和可能的机会。
朝会在一片关于戏曲的讨论中草草结束。史可法走出宫殿,望着南京城灰暗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他知道,马士英等人绝非仅仅因为名分而排斥林天,更因林天掌控山东,触及了江南某些势力的利益,且不受他们控制。私心,党争,早已蒙蔽了这些当权者的眼睛。
林天在山东的胜利,并未能唤醒这个沉沦的南明小朝廷,反而加剧了其内部的猜忌和排斥。一股针对山东林天的暗流,开始在南京城中悄然涌动。
而此时此刻,济南总督府内的林天,虽早已知晓南京朝廷的腐朽,却也未料到,内部的倾轧和来自背后的暗箭,会来得如此之快。他正全力以赴,争分夺秒地经营着山东这块来之不易的根基,同时将警惕的目光,主要投向了北方。
崇祯十七年的冬天,就这样在多方势力各怀心思、明争暗斗的诡异气氛中,悄然降临。寒意,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