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躺在铺着玄色锦缎的御榻上,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锦被,指节泛出青白。他翕动着干裂的唇,那耗尽最后气力的话语,像被狂风撕扯的铜钟余响,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寝殿中荡开 —— 梁上悬挂的鎏金九盏灯明明灭灭,将他苍白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也将那话语里的托付,重重敲在李斯早已紧绷的心版上,震得他喉头发紧。
“江… 江山… 太… 太子… 年… 年幼… 全… 全靠丞相了…”
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呕出来的,带着微弱的气音与濒死的沙哑。李斯跪在冰凉的金砖上,额头几乎触到地面,能清晰看见御榻边垂落的明黄色流苏微微晃动,那是扶苏呼吸牵动的最后余韵。这短短十数字,哪里只是断续的语句?分明是扶苏毕生未竟的抱负 —— 他曾在咸阳宫偏殿与自己论及 “轻徭薄赋” 时眼中的光,曾在东巡途中望着遍野禾苗时轻声说 “愿大秦子民无饥寒” 的温柔;更是一个父亲的舐犊之情,那七八岁的太子还穿着绣着瑞兽的小朝服,昨日还抱着竹简跑到御书房问 “丞相伯伯,何为‘守成’”,如今却要被推上那至高无上又孤寒的帝位。
李斯抬眼望去,扶苏的眼神已开始涣散,却仍固执地望着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那层黑,看见父皇嬴政当年横扫六合时的金戈铁马 —— 那是始皇帝用三十九年心血浇筑的庞大帝国,北筑长城挡匈奴,南修灵渠通百越,书同文、车同轨,何等气吞山河。可扶苏继位才短短一载,刚要将仁政的种子播撒到关中大地,刚要赦免那些因焚书坑儒而获罪的方士,身体却先垮了。如今这万钧重担,这艘看似平稳却暗流汹涌的帝国巨轮 —— 李斯想起前日收到的密报,关东旧贵族蠢蠢欲动,北边蒙恬将军麾下将士因换帅心生疑虑,朝堂上还有人暗议 “主少国疑”—— 竟要交到一个还会在御花园追蝴蝶的幼子手中。扶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的忧焚,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李斯不敢抬头。
“臣… 臣万死不辞。” 李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叩首的动作重得让额头磕出闷响。他知道,这声应承接住的不仅是君臣之义。御榻上扶苏的手指缓缓松开,落在榻边,那姿态像是要将整个大秦的疆土都托过来 ——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辅佐君王处理政务的丞相,而是要站在幼帝身后,挡下所有明枪暗箭的守护者;是要在朝堂上镇住各方势力的摄政者;是要在帝国飘摇时稳住船舵的定海神针。他得用毕生所学的权谋智慧,去平衡宗室与外臣的关系,去安抚边疆躁动的军心,去让那些觊觎帝位的人不敢妄动;甚至要做好随时为这份托付殉葬的准备,只求嬴姓的宗庙能在烟火中延续,大秦的旗帜能插遍四方疆土。
扶苏似乎听见了他的承诺,涣散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微光,却又迅速被无奈淹没。李斯看见他眼角滑下一滴浑浊的泪,顺着脸颊落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那泪里藏着多少愧疚啊 —— 愧疚自己没能像父皇那样有一副铁打的身骨,愧疚自己没能亲手将帝国打磨得固若金汤,反而在盛年之际丢下这烂摊子。他将最棘手的难题扔给了自己,这哪里是托付,分明是将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在了他早已疲惫的肩上。
可这托付里,又藏着何等彻底的信任。李斯想起当年自己因 “逐客令” 险些被驱逐,是扶苏在始皇帝面前力荐;想起自己推行郡县制遭宗室非议,是扶苏站出来说 “丞相之策,为万世计”。如今,无论朝堂上那些 “李斯专权” 的流言如何沸沸扬扬,无论有人暗指他与赵高过从甚密,扶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选择将江山与幼子都交给他。这份信任,是他未来摄政最硬的底气,却也是最紧的枷锁 —— 若他日幼帝有半点闪失,若大秦江山有分毫动荡,他李斯便是千古罪人,死后也无颜见始皇帝与今日的扶苏。
御榻上的呼吸渐渐微弱,扶苏的眼睛慢慢闭上,唯有那最后一句话还在寝殿中盘旋。李斯跪在地上,只觉得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那重量里有咸阳宫的琉璃瓦,有万里长城的砖石,有千万百姓的炊烟,还有幼帝那双清澈又懵懂的眼睛。这江山与幼子,哪里是镣铐,分明是将他的命运与大秦的命运焊在了一起 —— 幼帝安,则他李斯安;大秦兴,则他李斯兴;若是有一日帝国倾颓,他便是第一个被碾成齑粉的人。
寝殿里静得可怕,只有铜制更漏里的水滴 “滴答、滴答” 落在玉盘上,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那声音记录着扶苏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记录着帝国权柄的无声交接 ——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百官的见证,只有一死一生的君臣,在昏黄的灯火下完成了这场悲壮的托付。李斯缓缓直起身,膝盖早已麻木,他望着御榻上再无气息的扶苏,心中没有半分权力在握的喜悦,只有那几乎要将肺腑压碎的沉重。窗外的夜色更浓了,他仿佛看见无数阴影在黑暗中蠕动,那是等待着吞噬大秦的危机,也是他未来要踏遍的荆棘路。忧虑像潮水般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可他知道,从应下那句 “万死不辞” 开始,他便再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