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骊山北麓一处向阳的缓坡上,扶苏的陵寝静静地坐落其间。与不远处那座征发七十万刑徒、穷数十年之功、倾举国之力建造的始皇陵相比,这座帝陵确实显得异常俭朴,甚至透着一丝与帝王身份不甚相符的“寒酸”。山风过处,松涛阵阵,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位君主独特的遗愿。
这绝非顾命大臣李斯与上将军蒙恬有意薄待先帝,恰恰相反,他们正是以最严谨的态度,一字不差地执行了扶苏遗诏中关于身后事的明确指示。那份在生命最后时刻写就的诏书,除了托付江山、指定辅政大臣等核心国事外,用了相当篇幅,极其清晰地规定了丧葬的每一个细节。
扶苏深知其父皇嬴政大兴土木、厚葬劳民所带来的沉重社会负担与积压的民怨。他既以“仁政”为毕生追求的政治理念,便决心身体力行,即便在生命的终点,也要以此残躯,为饱经战乱与徭役的天下苍生,做最后一次切实的考量。遗诏中的字句,李斯与蒙恬皆能默诵:
“…朕德薄,承继大统,未能广施仁政于天下,反累及苍生,中道崩殂,愧对先祖及黎庶。朕之丧葬,务从俭约。陵墓规制,不可逾制,取其坚固即可,勿事奢华,勿起高大封土,勿藏金玉珍宝,以免后世觊觎,徒遭发掘之祸。送葬仪仗,亦需减省,不可扰民过甚。此非朕薄情,实欲以此残躯,为天下省一分民力,存一分元气。丞相与将军,当体朕心,严格遵行,不得有违!”
这恳切乃至带着深切自责的文字,充满了对百姓的体恤之情。李斯与蒙恬在秘密筹备丧礼的日日夜夜里,将此训奉为圭臬,不敢有丝毫逾越。
因此,陵址选在了骊山北麓这片并非最显赫、但风水上佳且相对僻静之地。地宫的深度与广度均有严格限制,远不能与“穿三泉”的始皇地宫相比。内部构造去繁就简,陪葬品亦大幅削减。除了标志皇帝身份必须的玺印、冠冕,以及遵循礼制不可或缺的少量礼器,并无堆积如山的金银珠玉。更多的是扶苏生前时常翻阅的竹简、书卷,以及他用惯的笔墨砚台,这些物品静静地陈列在一旁,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去。墓室的修建,主要动用了官营的工匠和少量按律服役的刑徒,工期被严格控制,避免了大规模、长时间的民夫征发,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农耕和民生的扰动。
地面之上,封土堆起得较为低平,没有追求始皇陵那般巍峨如山的气势。陵园的围墙和附属建筑也一概从简,没有雕梁画栋、重檐回廊,只有必不可少的享殿和供守陵人居住的朴拙屋舍,一切以实用为先。
这种在崇尚“事死如事生”、盛行厚葬的帝王时代堪称异类的俭朴陵墓,如同一股清冽的泉水,无声却有力地彰显着墓主人的政治理念与个人品性。当送葬的文武百官跟随灵柩,最终目睹这处简朴至极的皇家陵寝时,许多人心中感慨万千。他们见过始皇陵的恢弘与奢靡,两相对比之下,对这位一生致力于推行仁政却天不假年的先帝,崇敬与惋惜之情油然而生,愈发浓重。就连那些暗中观察、心思各异的各方势力代表,目睹此情此景,也不得不承认,扶苏的“仁”,并非虚言,而是贯穿了其生命始终的实践。
李斯与蒙恬,以这种严格遵循遗诏的方式,完成了对先帝的最后护送。他们以此庄重的行动,向天下昭示了对扶苏意志的绝对尊重与强大的执行力。这不仅安抚了因始皇暴政而疲惫不堪的民心,也在无形中进一步巩固了他们作为顾命大臣的权威与合法性。
随着扶苏的灵柩安然入葬,享殿中第一缕清冷的香烟袅袅升起,大秦帝国正式告别了这位仁爱而短暂的扶苏时代,怀着复杂的期望与隐忧,迈入了由年幼的新君和两位权重一时的顾命大臣共同主导的、前途未卜的新纪元。山风依旧,松涛如诉,仿佛是先帝那未竟的仁政理想,在旷野中低回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