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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魔都,空气里蒸腾着黄梅季特有的粘稠。

乌云压着浦东钢筋森林的尖顶,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却憋着迟迟不肯落下雨来。

松江胜强影视城三号棚外,一辆黑色奥迪A8悄无声息地滑停在专属车位。

车门推开,郝奇独自一人迈步下车。

他穿着质感上乘的深灰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低调的朗格腕表。

没有助理,没有司机,身形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愈发挺拔清瘦,像一把淬过火的刀。

他抬眼扫过眼前庞大的摄影棚建筑群,目光平静无波,大步走向标着“3号”的入口。

三号棚厚重的隔音门内,冷气开得十足,却依然压不住一股无形的燥热。

巨大的绿色幕布前,导演监视器屏幕亮着,七八张铺着深蓝绒布的长桌拼成的评审席挤在角落靠墙的位置。

赢驷——正道影视cEo——正站在评审席前,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

此刻,他脸上那份惯常的、在商业谈判中无往不利的从容消失殆尽,眉心拧成一个清晰的“川”字。

他正面对着一个穿着亮片紧身裙、妆容精致却难掩焦躁的女人——段凯的经纪人,王莉。

“赢总,咱们都是明白人!”王莉的声音刻意压着,却像淬了火的针。

“凯凯能来,是看中你们正道的招牌,看中《七七事变》的厚度!”

“这都第三轮了,合同细节也磨得差不多了,今天这场‘终审’……”

“走个过场而已嘛!何必这么较真,让大家都难做?”

她往前凑近一步,身上浓烈的迪奥真我香水味几乎盖过了凉气。

“我们凯凯档期多紧您知道!后面还有两个S+综艺等着签约呢!”

“今天这结果要是……”她没说完,但威胁意味溢于言表。

赢驷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却锐利了几分,身体不着痕迹地拉开半步距离,避开了那股刺鼻的香水味。

“莉姐,您言重了。”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段老师有市场号召力,这我们都知道。但《七七事变》是献礼正剧,不是偶像剧。”

“佟麟阁将军这个角色,形似神似,演技扎实,这是底线。郝先生……很看重这个。”

他刻意加重了“郝先生”三个字,像在提醒着什么。

王莉嘴角抽搐了一下,正要再开口——

“咔哒。”

厚重的隔音门被推开,冷气裹挟着一丝室外闷热的湿气涌进来。

棚内所有细微的杂音——空调的嗡鸣、设备电流的嘶嘶、角落里工作人员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郝奇站在那里。衬衫袖口挽着,露出的手臂线条利落。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像探照灯,平静地扫过整个棚内,掠过评审席、绿幕、设备、工作人员,最后落在僵持在场地中央的赢驷驷和王莉身上。

那份平静,却带着千钧重压。

赢驷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背脊,脸上职业化的微笑瞬间被一种更为郑重的恭敬取代。

他立刻放下咖啡杯,快步迎上,语气热情却绝不失沉稳:“郝先生!您到了!路上辛苦了!这天气太闷了,快请坐!”

他亲自引着郝奇走向评审席主位,侧身让开时,锐利的眼风扫过王莉,带着清晰的警告。

王莉被郝奇的目光扫过,像被冰冷的刀锋刮过皮肤,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卡在喉咙里。

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脸上那点强撑的精明凝固成尴尬。

郝奇在主位落座,动作从容。

赢驷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俯身,声音清晰地汇报道:“郝先生,段凯老师刚才试演了一段佟麟阁将军部署作战的戏份,状态……还在调整。”

“您看,是让下一位候选人准备,还是先看看段老师的回放?”

他姿态放低,却进退有度,尽显职业经理人的专业素养,将选择权不着痕迹地递到了郝奇手中。

郝奇的目光投向导演监视器。

屏幕定格在段凯的特写:一张过分精致、眉宇间带着选秀明星特有轻佻的脸,硬生生套在灰布军装里。强光下,粉底和修容的痕迹清晰可见,眼神努力模仿“坚毅”,却像蒙着一层塑料薄膜,空洞而虚假。

“接着演。”郝奇的声音不高,穿透力却极强,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敲碎了棚内凝固的安静。

赢驷立刻朝执行导演点头示意。

灯光重新聚焦,王莉赶紧小跑过去,推搡着还站在绿幕边缘、脸色有些发白的段凯回到场地中央。

几个工作人员慌忙上前帮他整理军装下摆。

段凯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找回刚才被打断的“感觉”,但眼神明显慌乱,尤其在瞥见评审席主位上那个冷峻的身影时。

场记板“啪”地落下。

“日军炮火……”段凯开口,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舞台腔的朗诵感,字正腔圆却毫无烟火气,每个重音都像计算好的,显得无比刻意。

他伸手指向虚空,动作带着偶像剧里指点江山的浮夸,“封锁了前路!三营长!”

他猛地提高音量,试图营造威势,尾音却控制不住地飘了,带着点虚张声势,“带你的兄弟,从左侧土坡迂回!务必撕开一道口子!”

王莉站在郝奇侧后方不远处,强笑着小声补充,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郝先生,这是佟将军在南苑血战前最关键的部署啊!我们凯凯情绪酝酿得很足,您看这爆发力……”

监视器里,段凯的“爆发”像是隔着一层玻璃。

他用力抿唇,挤出法令纹,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镜头方向,似乎在确认自己的侧脸角度是否完美。

那份对自我形象的关注,远超过对角色身处绝境、即将赴死的理解。

“子弹……”他顿了一下,努力回忆台词本标注的情绪,“像蝗虫一样……不,像雨点一样砸过来!”

声音再次拔高,试图表现枪林弹雨的恐惧,却因为用力过猛而尖利,更像是在飙高音。

“弟兄们一个个倒下……”

他抬手,想做出一个痛苦掩面的动作,临到眼前却变成了手指轻轻拂过额角碎发,生怕弄乱造型。

“停。”

郝奇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砸进凝固的空气。

棚内所有细微的杂音——空调的嗡鸣、设备电流的嘶嘶、工作人员的呼吸——瞬间消失。

段凯僵在原地,拂额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王莉脸上的笑容也冻住了。

郝奇没看任何人,伸手在监视器控制台上点了两下。

画面倒退回段凯说“像雨点一样砸过来”的瞬间。他按了播放,又按暂停,如此反复三次。

每一次定格,高清屏幕都无情地放大着段凯那张与铁血将领毫无关联的脸——紧绷的表演、飘忽的眼神、对发型下意识的维护。

那份浸淫在偶像工业里的精致感和此刻扮演的粗粝血勇,形成了刺眼的撕裂感。

郝奇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冰冷的监视器屏幕,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直直钉在绿幕中央手足无措的段凯身上。

棚顶巨大的聚光灯落在他侧脸,勾勒出下颌线冷硬的棱角。

“段先生,”郝奇开口,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每一个字却像冰锥凿在寒冰上,清晰得令人心悸。

“你刚才指的方向,是日军重机枪的交叉火力点。”

“你喊出‘撕开一道口子’时,心里装的,是身后几千条弟兄的性命,和用血肉之躯打开生路的决绝,”他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评审桌上,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开来,整个摄影棚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

“还是装着,待会儿特写镜头里,你的下颌线够不够‘锋利’,能不能让粉丝截图尖叫?”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段凯的脸由白转青,嘴唇剧烈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莉脸色铁青,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想说话却被那无形的压力死死扼住了喉咙。

赢驷站在郝奇身侧,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过评审席其他人,带着无声的警告——谁都别在这时候触霉头。

郝奇的目光落回桌面,拿起最上面那张印着段凯精修艺术照的A4纸,指腹在光滑的铜版纸上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赢总,”他抬起头,目光转向赢驷驷,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却让赢驷心头猛地一跳,“形似神似,演技扎实。”

他重复着铁律,指尖在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上轻轻一点,“这就是你万里挑一的‘扎实’?”

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段凯僵硬的身体,“你告诉我,佟麟阁将军在殉国前的最后一刻,可曾有一秒钟,分心去计较过自己的‘下颌线’?”

赢驷迎上郝奇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审视。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恭敬未变,眼神却变得更加坚定和清晰,仿佛从某种桎梏中挣脱出来。

他没有看王莉,也没有看段凯,声音沉稳地响起:“郝先生教诲的是。”

“正道影视,容不下赝品。是我之前……心存侥幸,标准松动了。”他微微颔首,态度明确。

“下一个。”郝奇将段凯的资料像丢弃一件垃圾般,随手放在桌角。

执行导演如梦初醒,慌忙翻动名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下……下一位!宋振国!宋振国老师准备!”

棚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男人。

他步子很稳,却带着一种长期辛劳留下的、微不可察的沉重。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磨得起了毛边的深蓝色工装夹克——那款式像是宝钢厂早年的工作服改的。

他身形高大,肩背却显得有些佝偻,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

短发花白相间,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是常年暴露在恶劣环境下的粗糙黯黑,眼角、嘴角深深下垂,刻满了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疲惫和沉默。

他看起来远不止资料上写的四十三岁。

“郝先生,这位是宋振国老师。”

赢驷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介绍的口吻,先前的轻视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丝探究和职业化的介绍。

“原宝钢业余文工团骨干,演了十几年话剧,后来……厂子转型,文工团解散了。”

“这些年,在影视城做特约演员,戏……很稳。”

他用了“稳”这个字,没有用“好”,却比任何华丽的词藻都更有分量。

评审席上有轻微的气息流动,但没人出声。

宋振国走到绿幕中央指定位置,站定,微微垂着头。

他没看评审席,没看镜头,目光落在地面某一点上,仿佛在数着脚下的灰尘。

棚里明亮得近乎奢侈的灯光打在他身上,那身旧工装和周围现代化的绿幕设备形成刺眼的反差。

他像是一块从旧时代滚落至此的顽石。

“试哪段?”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

执行导演连忙道:“就刚才那段!佟将军部署作战!南苑!”

宋振国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缓缓抬起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向上提了一下,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又像是将千斤重担重新扛起。

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夸张的肢体,他只是站在那里。

然而就在他抬头的瞬间,整个摄影棚的空气骤然凝固,被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钢铁锈蚀与硝烟焦灼的气息无声地充斥。

他脸上那些疲惫的沟壑,此刻仿佛变成了战场风霜刻下的深刻印记。

那双原本低垂、仿佛蒙着尘垢的眼睛抬了起来,瞳仁深处像燃着两簇被灰烬掩埋的炭火,灼热、沉重、带着一种洞悉了残酷结局却又义无反顾的悲怆与决绝。

那不是表演出来的,那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气息。

没有场记板,没有提示。

他沉默着。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棚内只有空调单调的嗡鸣,仿佛在为这无声的蓄势伴奏。

然后,他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艰难地咽下了一口混合着血与沙的苦水。

“炮火……”声音依旧沙哑,却像绷紧到极限的牛筋弓弦,每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震颤,“把路……堵死了。”

没有指手画脚,他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穿透了虚假的绿幕,看到了真实的尸山血海,看到了那条注定要用血肉铺就的绝路。

那眼神沉重得像浸透了血水的泥土,压得所有旁观者心头窒息。

“三营长。”他叫出这个称谓,语调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摁在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清楚知道,这道命令下去,就是让部下去赴死。

短暂的停顿,死寂中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他腮边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咬碎了牙,把那份痛楚和不忍连同命令一起,和着血吞下去。

再开口时,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冰冷的铁血军令:“带你的兄弟,从左边……土坡上。”

没有剧本里那些“迂回”、“务必撕开一道口子”的修饰词。

他省略了所有枝节,只剩下最核心、最残酷的指令。

他顿住,目光扫过面前的虚空,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锥心的痛,有身为长官必须冷酷的压抑,有对即将赴死的兄弟的诀别,还有一丝深不见底、属于军人的悲悯。

他的喉结再次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冲过去。”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像一声尘埃落定后的叹息。却比段凯刚才的嘶吼更有千钧之力。

那不是命令,更像是一句带着体温的、最后的诀别。

说完,他垂下眼皮,所有的光芒、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那个浴血沙场、肩挑千钧的将军从未存在过,他又变回了那个穿着旧工装、沉默佝偻的宋振国,一块滚落至此的顽石。

棚里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连空调的嗡鸣似乎都消失了。

只有监视器屏幕还亮着,定格在他最后垂眸的侧影。

棚顶的强光打在他额角,一道不知何时渗出的细汗,沿着深刻的皱纹缓缓蜿蜒而下,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郝奇的身体不知何时已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评审桌深蓝色的绒布上,十指交叉,紧紧抵着下颌。

墨镜不知何时被取下,随意地放在一旁。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隼,一瞬不瞬地钉在监视器屏幕上,仿佛要将那层电子像素彻底剥开,攫取住方才那惊鸿一瞥、却又重逾万钧的灵魂之光。

他沉默着。

这沉默像不断加压的气团,让棚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赢驷背对着郝奇,但绷紧的后背线条清晰可见。

评审席上其他人更是屏住呼吸,目光在郝奇、赢驷和场中那座沉默的“石雕”之间来回逡巡。

宋振国依旧垂手站着,仿佛刚才那撼人心魄的演绎只是所有人的一场集体幻觉。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终于,郝奇缓缓靠回椅背。他没有看任何人,手指在桌面上那份被丢弃在角落的、印着段凯精修脸的A4纸上,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敲了一下。

“戏魂在骨,不在皮。”

六个字,清晰,冷冽,带着一种洞穿本质的锋利,如同淬火的刀锋,瞬间斩断了棚内所有紧绷的弦。

赢驷猛地转身,看向郝奇,眼神复杂,有震动,有惭愧,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和坚定。

郝奇的目光抬起,越过评审桌,越过冰冷的设备,直直地落在绿幕中央那个穿着旧工装的男人身上。

那目光锐利依旧,却悄然沉淀下一种近乎于“发现”的郑重。

“宋振国。”他叫出名字。

宋振国闻声抬头,眼神平静无波,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迎向郝奇的目光,不卑不亢。

“明早八点,”郝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卢沟桥。实景。”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刻在石头上:

“试佟麟阁将军就义。”

“我要看到血性,”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皮相,直视灵魂深处,“看到气节,”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看到……那根宁折不弯的脊梁骨!”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拿起桌上的墨镜戴上,起身。

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郝先生!”王莉终于按捺不住,踩着高跟鞋想冲过来,脸上强挤出的笑容扭曲变形,“您听我说,我们凯凯他……”

郝奇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一丝侧目的意图。

赢驷反应极快,一个微妙的横移,精准而礼貌地挡在了王莉与郝奇之间,同时伸手示意了一下执行导演的方向,动作流畅自然,丝毫不失cEo的风度。

“郝先生!”赢驷的声音在郝奇身后响起,带着恭敬,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后的请示意味。

郝奇在厚重的隔音门前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脸,墨镜镜片反射着棚内惨白的灯光,看不清眼神,只能看到冷硬的下颌线在光影中划出利落的弧度。

“赢总,”他的声音透过门缝清晰地传来,清晰地传入赢驷以及整个寂静无声的摄影棚每个人的耳中。

“明早的试镜,”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我要真实的硝烟味,不要脂粉气。”

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砰”声,彻底隔绝了棚内所有复杂的光影和喧嚣。

只留下最后一句话的余音,如同沉重的战鼓,沉甸甸地砸在赢驷心头,也砸在所有人心上。

“卢沟桥的石狮,认得清谁是泥胎,谁是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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