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重裔正想开口应答,闾丘三兄弟已经一左一右地挽住了他。云峰这边递过来一坛小酒,笑得格外亲热:“妹夫,这坛子是我们玉皇宫自酿的桂花花雕,刚刚宴席上摆的都是五年六年的,咱哥几个跟你喝的可是藏了将近二十年的。”说着,他拍了拍坛子,眼中狭促的光芒一闪而逝。
青竹心知肚明,这种陈年的黄酒一般一坛子陈酿到最后能剩一半就不错了,度数高又是最醇厚无比,正常喝法都是要陈酒兑一半新酒喝。
看着闾丘哥仨热情洋溢的笑脸,青竹在心中默默祝福了一下剡王殿下。
事物反常必有妖异,石重裔心里有些不踏实,略一犹豫,但毕竟是岳家的几个哥哥,自己今日前来玉皇宫求亲,总不能失了礼数。他爽朗一笑:“几位舅哥这般盛情,小弟若是推辞,那可就不够诚心了。”
话音刚落,云峰早已迫不及待地替他斟满了一大碗桂花花雕,酒液澄黄,香气扑鼻。周围玉皇宫的弟子们纷纷围了上来,个个眼中带着笑意,一看就是等着看热闹的样子。
青竹刚想出言提醒一下,哪知石重裔的性子,那也是沙陀人雄壮豪放一属,大笑着端起碗一饮而尽。要说论酒量,两浙江南一带都是黄酒为主,温和养胃,度数不高,最适宜大口吞饮。沙陀人出身西北风沙苦寒之地,那都是从小三勒浆之类的烈酒养大的,对于这种绵软的水酒,当真是酒到碗干,不带半分犹豫。
他与云峰两人一碰碗,随后一扬脖子,豪饮而尽。身旁的二哥云啸见石重裔连喝两碗也不曾露怯,心下暗自佩服,接过云峰的酒坛,笑道:“妹夫,别急着高兴,还有我呢。你既已成了我们闾丘家的女婿,总不能厚此薄彼,区别对待吧,来二哥我这一碗也满上。”
话毕,他将石重裔的酒碗重新满上,石重裔面不红气不喘,端起碗来与二舅哥碰了碰,又是一饮而尽。
三兄弟轮番上阵,上清派的众弟子也不甘示弱,纷纷举杯上前:“剡王殿下,这碗酒敬你!”“剡王与云婵师姐堪称天作之合,师弟敬贺殿下大喜!”
常言道:好汉架不住狼多,双拳难敌四手。石重裔仗着酒量好,连干了七八碗,果然开头两碗的陈酒酒劲上来了,也有些头晕目眩,满脸通红,站在当场左摇右晃,前高后低,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
青竹见状,刚要上前帮忙,没想到使团众人一见剡王陷入了酒局车轮战,莫非欺我大晋无人不成,礼部几个员外郎在裴孝之的带领之下,已经站到了石重裔的身前,裴孝之笑道:“天下喝酒哪有这个道理,今日是剡王殿下的好日子,喜气大家都要沾沾,哪能只给玉皇宫门下弟子占了。来,众位同僚,咱们也得沾沾闾丘真人的喜气。”
这番话一说,上清派众道士也不好说什么,开始与使团众人捉对厮杀。大晋朝使团这帮礼部的员外郎,能够出使,其中一项就是得酒量好,各个都是酒场老手,也是为了不被在异国他乡被灌多了,透漏了本朝的事情。
所以一番拼杀下来,上清派仗着人多,使团仗着酒量好,在宴席上居然斗了一个旗鼓相当。
石重裔缓了缓,长长吐出一口酒气,虽说不少上清派弟子的酒,被使团众人代劳,但总有闾丘葆真一辈的道人,仗着辈分高,拉着石重裔叫一声侄婿,端上一大碗,要敬他。这种非他不可的场面酒,石重裔也得一一接着,不能疏忽了长辈。
场中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香四溢,行令之声不绝,也不知哪方提出的建议,摆上一条长桌,桌上二十碗倒满,两边各出十人,一轮一轮整齐划一的猛灌下去。
青竹看着场间的变化,再看石重裔满脸红晕,嘴角挂着不知是涎水还是酒浆,一边一边吆喝着使团手下和侍卫队拼酒。
再看闾丘葆真看着眼前的场景更是笑而不语,只是自矜身份,没有下场指挥,任由自己三个儿子指挥着上清派的道士们,轮番上阵。
青竹坐在尊位,没咋挪地方,也就是跟上清派几个师叔喝了几杯,看着场下脚步有点打跘的石重裔,心想:别给这家伙喝倒在这里,哪有毛脚女婿上门求亲就醉倒了的。他微微躬身向师叔闾丘葆真行了一礼告罪,然后站起身来,默默来到石重裔身后。
石重裔正在兴头上,虽说两眼已经赤红,酒劲上头,但是吆喝不断,只是使团再多高手,也架不住上清派按照批次,有条不紊轮番上阵。
感觉到身后站着人,石重裔回头看看是青竹,他大着舌头说道:“青竹快快来,你酒量好,咱们这边人是越喝越少了。”
青竹瞪了他一眼,装作亲热的揽过他肩膀,佯装着笑脸,在他耳边说道:“你傻啊,咱们才几个人,架得住车轮战么?我看周边几个下院都调人过来了。”
石重裔眨巴眨巴已经迷离的双眼,含含糊糊问道:“那咋办?咱就这么多人。要不临时从驿馆征调点?”
“那是人家吴越国的人马,帮咱们喝酒算怎么回事。”青竹没好气说道,“你且站着别动,我试试帮你把酒气催化出来。”说完,青竹假装无意,将右掌掌心贴在石重裔的后心大椎穴。
青竹自从盂兰盆会之后,内功真气又有精进,得汴梁城五行之力炼化,体内真气渐渐化入先天,舒经活血之能自是不在话下。
青竹手掌轻轻拍上石重裔的后背,一股温暖的真气随着他的掌心注入,宛如一股清流,顺势流入石重裔的经脉。这道先天真气入体之后,瞬间便在石重裔的体内一分为二,一股下沉丹田,另一股则循着脊背一路上行,直通百汇穴。
石重裔只觉浑身一震,如同被温泉包裹一般,原本被酒精熏染的脑袋也陡然清醒几分。
那股真气下至丹田后,缓缓盘旋,凝聚成一个气团,而上行的真气则在百汇穴处汇聚,吸纳这身体里游走的酒精。接着,青竹的真气便以奇经八脉为主导,迅速扩展至石重裔的四肢百骸,逐渐将体内郁积的酒气包裹住,像是磁铁一般,将那些酒气聚拢成一团。
这团酒气无处可逃,只得顺着经络,渐渐被引导至足底的涌泉穴与头顶的百会穴。酒气在青竹真气的催动下,仿佛受了大力压迫,从体内逐渐被逼出,犹如晨露一般,一处从涌泉穴处轻轻渗出,渐渐打湿了鞋袜,另一处顺着百会穴化作淡淡的酒香气息,从头顶飘散开来。
石重裔只觉原本被酒气冲击得有些昏沉的身子,片刻恢复了清明。全身的每一处经脉,都像是得到了冲洗,通畅无比,连带着精神也变得焕然一新。体内那股浓郁化不开的酒气,在外来真气的催动下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他张了张嘴打了一个酒嗝,散去了最后一丝酒意,他略显讶异地看向青竹:“你这功夫,竟有如此妙用?”
青竹收回手掌,自己调息了一下,淡淡笑道:“也得亏这俩月功夫有精进,不然还只能给自己逼酒气,帮不到你。”
石重裔酒量甚大,只是刚刚被灌了三碗陈酿二十年的花雕,被酒劲拿住了,此刻,酒劲消散,整个人精神起来,顿时摞了袖子又下场。
他替下了已经连灌近二十碗,酒意上涌,几乎就要钻到桌下的裴孝之,他振臂一呼,带着使团里的沙陀男儿一同站了起来。钦差卫队中大半是沙陀子弟,一听石重裔开了个头,早已按捺不住,顿时齐齐应和。一个长相粗犷的沙陀汉子敞开胸怀,扬声唱起了他们在草原上世代传唱的赞歌:“天上鹰,地上马,千里奔腾草原大,烈酒豪歌敬兄弟,沙陀儿郎不惧怕。饮尽长河九万里,豪情一片逐四方!”
歌词虽然朴实无华,但沙陀勇士用苍凉的曲调唱出来却显得格外苍劲有力,带着北地草原特有的雄浑与豪迈,一声声回荡在宴席之上,仿佛连空气都被这澎湃的气势震动。歌声一出,整个场中都为之动容,酒宴上的气氛陡然高涨。
石重裔唱得意气风发,仗着刚刚一肚子酒气给青竹妙法逼了出来,哈哈一笑,直接在酒桌上撤下了酒碗,换成了酒坛子,周围的沙陀男儿也毫不示弱,纷纷撤下面前的大碗,统一换成酒坛。
这一番操作可是有点看傻了对面的上清派众人,心道:北方的兄弟们喝酒这么冲的么?喝了这么长时间,十几碗下去了,还能抱着坛子灌。
本着输人不输阵,对阵不低头的原则,云啸三兄弟也都硬着头皮换成了酒坛子,眼看就要拍了酒封,准备最后一轮决胜。
一直没发话的闾丘葆真刚刚看出了门道,心想:少掌教这是耍滑啊,刚刚应该是用自身真气帮石重裔推宫活血,逼出了大半酒气,现如今这俩人占着便宜呢。有青竹这个高手在场中拼酒,自己家几个学艺不精的傻小子,那真是来多少输多少。
想到此处,闾丘葆真开口道:“且慢!”
闾丘真人执掌上清派多年,积威甚重,他一开口,场中众人都停止了貌似最后一轮的自杀式拼酒。
闾丘葆真看着场中已经酝酿到白热化的拼酒局势,暗自思忖着青竹的功力,心中微微一笑。他深知青竹的修为远在自己三个儿子之上,若再继续让他们拼酒,无异于送他们“送人头”,而且青竹借着真气帮石重裔解酒,这明摆着是耍滑头。既然如此,他决定趁此机会,好好探一探这位少掌教的深浅。
闾丘葆真笑道:“少掌教,这提亲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使团晚上还得回驻跸之所。倒不如你我二人敞开胸怀,痛饮一番,如何啊?”
此言一出,场中人纷纷侧目,纷纷猜测闾丘真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石重裔抬头看了一眼青竹,心中有些明白了,他知道这场拼酒眼看难以为继,而青竹刚才的举动已让闾丘真人看穿了几分。这是掌门在场上想要试试青竹的修为。
听说场内拼酒拼的热闹,闾丘云婵深知石重裔自诩酒量惊人,怕是要喝多,也顾不许多,从后院的家眷席中出来观瞧,看着石重裔在场间,头不晕,眼不花,面色如常,谈吐条理清晰,甚是奇怪。
石重裔看见心上人过来看他,心中一暖,冲着云婵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云婵看着场间的状态,已经有不少酒量不佳的上清弟子给人抬了到大殿里躺着醒酒,再看自己老爹已经扮了酒坛子跟青竹席地而坐,准备正式比拼一下。她悄悄走到自己四哥身后,捏着云峰的耳朵,云峰吃痛,却也知道是自己这五妹拧着耳朵,他回头问道:“五胖,你要干嘛呀?”
“五胖”是云婵小时候兄弟姐妹之间的小名,云婵一听,眉头大皱,咬紧银牙,拧得更加使劲,她问道:“刚刚喝得那么热闹,都听见沙陀人的民歌了,你们闹了什么幺蛾子?”
“你那个好夫婿,刚刚喝多了。”云峰悄悄道,“好像少掌教用了什么道法,给他弄清醒了。”
“少来,你们给人喝了陈酿了吧。”对于自己几个一起长大的哥哥,有什么损招,云婵还是心知肚明的。
云峰脸一红,耳朵又是一疼,他承认道:“就是我们哥仨一人敬了一碗而已。谁料想,本来就要醉了的人,少掌教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他突然就精神了,酒意全消,带着自己手下唱起了战歌。我们是没看出什么名堂,估计爹爹看出来了。”
云婵点点头,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八成就是青竹背后帮忙,帮着石重裔逼出了酒劲。她问道:“那爹爹这是要干嘛?抻练抻练小青竹?”
却听场间青竹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朝闾丘葆真拱手说道:“掌门师叔如此雅兴,那小侄定然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