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冬宫永远笼罩在一片梦幻般的极光帷幕下。
由永恒寒冰与琉璃构筑的穹顶高耸入云,将外界流转的七彩光华折射成无数细碎的光斑,在宽阔得足以容纳巨龙的殿堂内静静摇曳。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冷香,像是冰冻的蜂蜜混合着初雪的气息。
在这座冰雪圣殿的最深处,与其说是王座,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铺满了各种毛绒玩偶和丝绸靠垫的巢穴。
至冬的女皇蜷缩在其中。
她看起来只是个尚未长开的少女,银白的长发如瀑布般流淌,几乎要将她那裹在蓬松白色毛绒长裙里的纤细身躯完全淹没。
赤足从裙摆下探出,白皙的脚趾无聊地勾着一只软绵绵的云朵状抱枕。
(好慢啊……大家都好慢……)
她鼓起脸颊,把怀里那只圆滚滚、散发着微弱寒气的冰史莱姆玩偶举到面前,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它冰凉光滑的表面。
“只有你一直陪着我呢,小雪球。”
她的声音甜软,带着点撒娇的鼻音,在空旷寂静的殿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皮耶罗总是板着脸,博士就知道待在他的实验室里捣鼓那些奇怪的东西,连阿蕾奇诺都好久没回来给我讲外面的故事了……”
她叹了口气,把脸埋进玩偶里,银发如绸缎般铺散开来。
就在这时,一阵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如同雪花落地般轻柔地靠近。
一位身着愚人众特定制服的仕女,低垂着头,迈着精准而恭敬的步伐,来到王座下方。
她双手高高捧起一个由纯净冰晶雕琢而成的托盘,单膝跪地,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深色的天鹅绒衬布上,静静地躺着几颗……“星尘”。
它们零星而细小,散发着极其微弱的蓝色光晕,光芒柔和而恒定,仿佛将夜空的一角裁剪下来,小心翼翼地安置于此。
光点内部,似乎有某种液体在缓缓流动,折射出更加深邃的光泽。
“陛下,”
仕女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仿佛怕惊扰了托盘中的微光,“遵照您的谕令,新一期于境内飘落的‘微光尘’已收集完毕,请您过目。”
女皇懒洋洋地从玩偶堆里抬起半张脸,湛蓝色的眼眸随意地扫过托盘。
“诶?就这么一点点吗?”
她歪了歪头,柔软的发丝滑落肩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像是个没收到足够糖果的孩子,“上次明明比这个要多一些的……是不是你们漏掉了哪里没找?”
她一边用甜腻的嗓音抱怨着,一边伸出纤细得仿佛冰棱雕琢而成的手指,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轻柔地,拈起了最中央、光芒也最凝实的那一颗。
微光尘落入她指尖的瞬间,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
微凉,却并非刺骨的寒冷。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湿润,仿佛清晨凝结在蛛网上的露珠,又像是……某种高度浓缩的情感凝结体。
(嘛…触感还是老样子,暖暖的,凉凉的,好奇妙……)
她本来只是想例行公事地感受一下这批“收获”的成色。
毕竟,这些零星散落的光尘极其罕见,每一颗都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是她庞大计划中不可或缺的、珍贵的“钥匙”。
然而,就在她的意识与指尖触感完全同步的刹那——
!
毫无预兆地,一股庞大而清晰的信息流,伴随着一幅无比真实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了她的脑海!
……
那是一片无法用言语精确描述的……“高处”。
视野所及,唯有无边无际的空旷与寂静,仿佛置身于世界之外的孤岛。
在这片孤寂空间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张华丽至极、却也冰冷至极的神座。
而神座之上……
那位总是在枫丹的舞台上,演绎着欢歌与闹剧,将浮夸与戏剧性刻入骨子里的水之神,芙宁娜,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没有万众瞩目的聚光灯,没有山呼海啸的喝彩。
她微微蜷缩着身体,像是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蓝白渐变的发丝垂落,遮掩了她大部分的脸庞。
但那微微抽动的肩头,那紧抿着却依旧无法抑制颤抖的唇瓣,以及那无声地、一颗接一颗顺着脸颊滑落,最终滴落在冰冷神座扶手上的……晶莹水珠。
每一颗水珠的滚落,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开的不是水花,而是一种名为“孤独”的涟漪,在这片极致寂静的空间里无声地扩散、回荡。
那是一种……被荣耀与职责钉在至高之处,无人理解、无人倾诉、甚至连哭泣都必须保持静默的……极致悲伤。
……
“!”
女皇猛地抽回了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伤!
那片微光尘从她指尖滑落,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微弱的蓝色弧线,轻轻跌回托盘的天鹅绒上,光芒似乎都随之黯淡了一瞬。
她湛蓝色的眼瞳骤然收缩,如同至冬永不封冻的冰川核心,此刻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汹涌的暗流。
那张总是带着天真或慵懒表情的少女面孔,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愕然”的裂痕。
(这是……!)
胸腔里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
跪在下方的仕女将头埋得更低,整个身体僵硬得像一座冰雕,连呼吸都彻底停滞,生怕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会引来灭顶之灾。
宫殿内甜腻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唯有窗外极光流转的光影,依旧无声地变幻着。
女皇怔怔地看着自己刚才触碰过微光尘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凉而湿润的触感,以及……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情感。
(又看到了……)
(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样一个人……)
(在无人得见的幕后,独自承受着这样的……)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悸动,如同冰层下悄然游过的一尾小鱼,在她心底最深处轻轻摆动了尾鳍。
但那尾小鱼甚至来不及浮上水面,就被更深、更冷的寒意瞬间冻结、吞噬。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手指,握成了一个松松的拳。
目光再次投向托盘里那些散发着柔和蓝光的细小结晶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不,甚至比之前更加平静,如同暴风雪过后,万物死寂的雪原。
(很珍贵的“样本”……)
(蕴含着如此强烈的情感,以及……那种来自未知源头的、纯粹的力量。)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又迅速消散。
“嘛…”
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特有的甜软,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漫不经心,“把这些‘小星星’……”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所有碎片,像是在清点自己珍藏的宝石。
“都送到我的‘星尘之间’去吧。”
她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唇,补充道,语气天真得像是在安排玩具的归处:
“要轻拿轻放哦。它们可是很怕疼的。”
(对抗那片虚伪天空的希望,或许就藏在这些细微的闪光之中。怎能……不妥善保管?)
“是!谨遵您的意志,陛下!”
仕女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回应,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整个至冬国命运般端起托盘,躬身,迈着比来时更加轻缓、更加谨慎的步伐,迅速退入宫殿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广阔的殿堂内,再次只剩下女皇一人。
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抱起那只名为“小雪球”的冰史莱姆玩偶,将半边脸颊埋进它柔软冰凉的躯体中。
窗外的极光依旧无声地流淌,如同巨大而绚丽的哑剧。
(独自坐在高处的感觉……很冷吧?)
(我……大概能明白一点点哦。)
她闭上眼,长长的银色睫毛如同覆盖着新雪的蝶翼,轻轻颤动。
(我很抱歉。)
(但是……)
(我的道路,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踏过一切,包括……你的泪水。)
为了那个最终的目标,为了撕破这片虚假的天空,她可以利用一切,计算一切,哪怕……是另一个神明无人知晓的悲伤。
这就是她的“温柔”。
也是她……不可动摇的决意。
一个极浅极淡,几乎不存在于世的微笑,在她唇角一闪而逝,融化在冰冷而甜美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