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忘是在一阵深入骨髓的酸疼中醒过来的。
先是觉得眼皮沉得像压了两块石头,费了好大力气才掀开一条缝。
窗外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从旧木窗棂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几道斜斜的光柱子。
他试着动动手指,一阵酸麻从指尖窜到胳膊肘,像有无数小针在扎。
喉咙干得发紧,想咽口唾沫,却只觉得喉头磨得生疼。
胸腹间那股熟悉的闷痛还在,像有块大石头压在里头,每喘一口气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后背的伤处更是火辣辣地疼,想来是昨夜睡姿不对,压着了。
他慢慢转动僵硬的脖子,听见颈骨发出细微的声。
这一动,又牵得肋下抽着疼,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晨光渐渐亮了些,能看清屋里简单的陈设。
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还有个掉漆的衣柜。
他躺的这张板床硬邦邦的,铺着的薄褥子根本挡不住底下的硬木板,硌得他浑身骨头疼。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窗边那个素白的身影。
南灵还站在昨夜那个位置,面朝着窗外,一动不动的,像尊玉雕。
晨光给她周身镀了层极淡的金边,那身白衣在微光里显得没那么扎眼了,反倒透出些柔和。
北忘静静看着她,想从她侧脸上看出点什么。
可那张脸还是老样子,空茫茫的,既没有一夜未眠的疲惫,也没有清晨该有的困倦。
就好像她从来都是这样站着,从昨夜到现在,连头发丝都没动过一根。
楼下渐渐热闹起来。
先是听见远处传来几声鸡叫,接着是开门板的响声,一声接一声。
很快,叫卖声、脚步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像涨潮似的涌上来,把整个客栈都淹没了。
有个卖炊饼的扯着嗓子喊:刚出炉的炊饼——热乎着呐!声音洪亮,带着市井特有的鲜活气。
接着是个妇人在讨价还价:这菜都蔫了,还卖这个价?
又有孩童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混成一片。
空气里飘来各种味道:刚出笼的包子香,炸果子的油香,还混着牲口粪便的腥臊味,尘土味。
这些气味钻进北忘鼻子里,让他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想坐起身。
可刚用手肘撑起半个身子,胸口就一阵发紧,忍不住咳了起来。
这一咳就停不下来,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疼,眼泪都咳出来了。
窗边的南灵终于动了。
她极慢极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他因咳嗽而蜷缩的身子上。
那眼神空空的,没有担心,没有焦急,就只是看着,像是在确认一件物事还在不在原处。
北忘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抬头看见南灵在看他,便扯出个笑,朝她摆摆手:没事,就是呛着了。
他扶着床沿,慢慢坐直身子。
每动一下,都能感觉到伤口在抗议。
腿脚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
他歇了口气,开始盘算今天要办的事。
首先得填饱肚子。
他摸了摸瘪瘪的肚皮,听见里头咕噜叫了一声。
然后要去药铺抓几味药,身上的伤还得继续调理。
最重要的是,得打听打听镇上有没有做铃铛的铺子。
他记得昨夜进城时,看见街角有家药铺,幌子上写着济生堂三个字。
至于铃铛铺,这种小地方未必有专门的,说不定得去银匠铺或者铁匠铺问问。
咱们待会先去吃点东西。北忘对南灵说,声音还带着咳嗽后的沙哑,
然后去药铺抓药。你知道哪儿有打铃铛的铺子么?
南灵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喧闹的街市,轻轻摇头。
北忘也不意外。
他扶着床沿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栽倒,赶紧扶住墙壁。
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又让他喘了好一阵。
他慢慢挪到窗边,站在南灵身旁往下看。
街上已经挤满了人。挑担的小贩吆喝着,妇人拎着菜篮子讨价还价,几个孩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一辆驴车慢悠悠地驶过,车把式挥着鞭子,嘴里地赶着牲口。
阳光正好,照在青石路面上,反射出亮晃晃的光。
街对面有个卖糖人的老头,摊子前围着一群孩子。
更远处,茶馆已经开了门,伙计正在外头摆桌椅。
这样热闹的市井景象,北忘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他靠在窗框上,看得有些出神。
南灵忽然抬起手指向街角:那里,有药铺。
北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济生堂的幌子在风里轻轻晃着。
他点点头:好,咱们就去那儿。
他回身整理了一下衣衫。
衣服上还带着干涸的血渍和泥土,皱巴巴的,但好歹还算完整。
他又摸了摸怀里的钱袋,铜板还在,叮当作响。
走吧。他对南灵说,先填饱肚子再说。
他推开房门,木门发出一声响。
楼道里光线昏暗,有股潮湿的霉味。
他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
南灵跟在他身后,步子轻得听不见声音。
楼下大堂已经坐了几桌客人。跑堂的伙计端着托盘穿梭在桌椅间,嘴里喊着:热粥来喽——
掌柜的在柜台后拨着算盘,见他们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算账。
北忘挑了个靠墙的位子坐下,南灵在他对面坐下。
跑堂的过来擦桌子,笑着问:二位客官用点什么?咱们这儿有刚熬好的小米粥,新蒸的馒头,还有咸菜。
两碗粥,四个馒头,一碟咸菜。北忘说。
他看了眼南灵,又补充道:再切半斤酱牛肉。
跑堂的应了一声,朝后厨喊了菜单,又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
北忘给南灵倒了碗茶水。
茶水是温的,带着股劣质茶叶的涩味。
他自己先喝了一口,润润干得发痛的喉咙。
待会吃了饭,我去药铺抓药。北忘低声说,你是在客栈等着,还是跟我一起去?
南灵看着窗外往来的人流,半晌才说:同去。
跑堂的端来了吃食。热腾腾的小米粥冒着热气,馒头雪白松软,酱牛肉切得薄薄的,淋着香油。
北忘饿得很了,先喝了一大口粥。
温热的粥水下肚,整个人都舒坦了些。
他掰开一个馒头,夹了几片牛肉,递给南灵。
南灵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还是那样斯文,看不出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