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走江湖多年,见过的腌臜事不少,可这般仗势欺人、活埋生殉的惨事,还是让他心头冰凉,怒意难平。
他猛地起身,眼中寒光乍现,沉声道:这等丧尽天良的恶行,绝不能就此掩埋!
定要捅破这天,为林姑娘讨个公道,也叫周家尝尝恶果!
他心意已决,誓要撕开这柳荫镇表面平静下掩盖的肮脏真相。
一直静立旁观的南灵,此时却开了口。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像是在推算一道与己无关的算术:
据对此地宗族势力分布的观察,周姓一族在此地说一不二。眼下官府王法在此地的效力,估计不足三成。
她转向北忘,若以明面抗衡之法,直接质疑周家权威与其所行,成功之机微乎其微。
且此举极可能招致周家全力反扑,恐会引来连锁祸事,危及我等自身安危。
她略作停顿。
我另有一策,今夜子时过后,暗中前往西山坟冢。
直接破坏坟冢实体,扰乱其气息封锁。
此举可释放出其中积聚的浓重怨念(林婉清)。此怨念因其死法,对周家怀有复仇之念,释放后自会寻仇家,完成气息宣泄与执念消解。
在她看来,这是最直接、有效且风险最低的解决方式。
借怨灵之手,报怨灵之仇,合乎因果。
不可!北忘断然否决,眉头紧锁,
怨灵复仇,岂有准头?林姑娘含冤而死,怨气冲天,一旦脱困,谁敢保证她只找周家正主?
若是凶煞之气失控,波及周家无辜妇孺,甚至蔓延镇中,伤及旁人,这岂非我等之过?与周家行凶之举,又有何本质区别?
他无法接受这种以恶制恶、可能殃及无辜的方式。
他想要的,是一个能揭露真相、让恶行昭彰、使作恶者伏法、给生者些许慰藉的,而非再造一场可能更血腥的混乱。
再者,北忘看向南灵,语气沉重,
让一个含冤的魂灵,双手沾满鲜血去复仇,即便得逞,她自身又能得到真正的安宁么?
不过是陷入更深的凶煞之中,永世不得超脱!这绝非的正道!
南灵的眸子映着北忘激动而固执的面容。
一个要坚持与,哪怕前路艰险,危机四伏。
一个主张与,以最小代价直指问题根源。
理念的碰撞,在这间弥漫着悲苦与药味的破败农舍中,再次无声却激烈地展开。
窗外,柳荫镇的雾气依旧浓重,仿佛也预示着此事难以轻易寻得两全之策。
北忘心里翻腾了几日,终究觉得南灵那放怨灵的法子太过凶险。
他寻思着,好歹先去周家探探口风。
若能寻着些把柄,或是叫他们心里发虚,自行收手,说不定还能寻个平和的了结,免得闹到不可收拾。
他往镇子中心去,一路打听周家宅院所在。
那地方极好认,柳荫镇就数那儿最气派。
远远望见一溜青砖高墙,绵延开去好大一片,朱红大门紧闭,门楣高耸。
门前蹲着两对石狮子,龇牙咧嘴,模样凶狠。
几个穿青布短褂的汉子守在门口,个个膀大腰圆,眼神如刀,一看就不是善茬。
北忘整了整身上半旧的布衫,上前几步,朝守门人抱拳道:“劳烦几位通传一声。在下北忘,有事求见府上主事。”
为首汉子将北忘上下打量,见他衣着平常,面生得很,脸上露出轻视之色,粗声道:
“哪儿来的外乡人?我家老爷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去去去,别在这儿碍事!”
北忘压着性子解释:“实在有要紧事,关乎府上近来那桩冥婚……里头有些说道,需当面……”
话未说完,那汉子脸色骤变,瞪眼厉喝:“胡说什么!周家的事也是你能嚼舌的?
再敢胡言,打断你的腿!”身后几个汉子呼啦围上,手按腰间短棍,虎视眈眈。
北忘见这架势,知道多说无益,强压怒火退后两步:“既然不便,是在下唐突了。”
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嗤笑声,刺耳得很。
他没走远,顺着周家高墙缓步而行。
墙头近一丈高,砖石严丝合缝,难寻搭手处。
行至靠近祠堂那边,心头更沉。
隐约觉着一股说不清的力道笼罩此处,凉飕飕带着警告之意,叫人不敢靠近。
这并非天然地气,分明是懂行之人为防外人窥探所设。
虽不算顶尖手段,却绝非寻常富户能及。
硬闯?
且不说高墙深院,众多护院,单是这守护阵法就够人受的。
找证据?
林婉清已遭活埋。
知情的除了周家自己,只剩吊着一口气的林家老母。
镇上其他人个个三缄其口,谁敢指认根深蒂固的周家?
想起客栈老板煞白的脸,北忘心里更凉。
他拐进僻静小巷,望着阴沉沉的周家大院,眉头紧锁。
一股无力感漫上心头。讲理,人不听;
动武,不是对手;
找凭证,无处可寻;
寻证人,无人敢言。
这柳荫镇被周家经营得铁桶一般。
他空有力气与不甘,却如陷泥潭,有力使不出。
难道真只剩南灵说的那条路?
放怨灵以恶制恶?
可心里那点对“公道”的念想,与怕伤及无辜的顾虑,让他迟迟难下决心。
这光景,真真叫人进退两难。
他垂着头沿原路返回,脚步沉重如灌铅。
夕阳西斜,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老长。
镇上行人见他,都下意识绕开,仿佛他沾了晦气。
回到客栈房中,他跌坐硬板床上,盯着渐暗的天色发愣。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南灵的眼,一会儿是周家门口汉子凶恶的脸,一会儿又似看见穿嫁衣的姑娘在暗处哭泣。
店伙计送来晚饭,一碟咸菜,两个馍,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
他全无胃口,拿起馍啃了两口,干涩噎人。
“客官,”店伙计放下碗碟却不走,搓着手低声道,“您……您白日是不是去周家那边了?”
北忘抬眼:“怎么?”
店伙计一脸紧张,回头瞅瞅门口,凑近些说:“镇上都在传,说有个外乡人要触周家霉头……
客官,听小的一句劝,那家人惹不起啊。前些年也有不信邪的,最后……都没落着好。”
北忘放下馍,看着店伙计:“老哥在此地日久,那周家……真就无人能管?衙门也不过问?”
店伙计苦笑,声音更低:“衙门?周老爷的堂兄就在县衙当师爷!
再说无凭无据,谁肯招惹?他们家养的那些打手,您也见了……
咱们平头百姓只想讨口饭吃,哪敢惹祸上身。”说完似怕多待惹祸,急忙端起空托盘匆匆离去。
北忘望着关上的房门,心里那点指望又灭一分。
连衙门都指望不上,这官司从根子上就断了路。
夜里,他躺在硬板床上辗转难眠。
窗纸被风吹得哗哗响,远处隐约几声犬吠,更添凄凉。
想起师父当年说过的话。
师父说,他们这一脉学的是济世救人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不走凶险邪戾的路子。
可师父也没说过,遇上这等油盐不进、仗势欺人之徒,除了以暴制暴,还能有何他法。
“难道这世道,就真没个说理的地方了?”他望着漆黑房梁喃喃自语。
又想起南灵。
那丫头性子虽偏激,手段也狠,可她的话未必全无道理。
与这等人家讲仁义道德,怕是对牛弹琴。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