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积蓄了整日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琉璃瓦上、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掩盖了世间许多细微的声响。闪电如银蛇乱舞，一次次撕裂漆黑的夜幕，刹那间将宫阙楼台照得一片惨白，旋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雷声滚滚，仿佛天神震怒，敲打着所有人的耳膜与心防。
在这雷雨交加的喧嚣掩护下，皇城看似沉寂，实则每一处阴影里都潜藏着绷紧的神经和冰冷的杀机。
杜府暗室，毒计终成
杜仲明并未安寝。他独自坐在府邸深处一间密不透风的书房内，窗外雷雨声仿佛与他隔绝。他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几张桑皮纸，上面用极细的墨笔勾勒着复杂的皇宫水道与地脉简图。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的几个点反复摩挲，最终停留在靠近慈宁宫区域的一处看似普通的水井标记上。
那支紫檀木毛笔就放在他的手边，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拿起毛笔，拧动底部一个极其隐秘的机括，笔杆顶端竟弹开一个微小的孔洞。他从一个玉盒中取出一小撮色泽暗红、近乎黑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填入孔洞之中。这粉末名为“赤焰息”，本身无毒无味，性质极其稳定，但若与另一种名为“幽谷兰”的香料混合，再遇水汽激发，便能生成一种无色无味、能随呼吸侵入肺腑、逐渐侵蚀心智、令人狂躁易怒乃至精神错乱的诡毒——“离魂散”。此毒发作缓慢，症状似心疾又似癔症，极难察觉，且事后难以追溯。
杜仲明的计划，并非直接刺杀，而是更为阴毒的慢性侵蚀。目标，正是当朝太后。太后凤体违和，时常熏香安神，慈宁宫内常年燃着特制的“安神香”，其中便含有一味“幽谷兰”。他只需将“赤焰息”通过特殊渠道，投入太后日常饮水或盥洗所用的、与宫中主水道略有隔离的慈宁宫小厨房专用水井中。井水蒸腾的水汽携带微量“赤焰息”，与殿内“幽谷兰”香料结合，虽不至于立刻致命，但长此以往，太后必会精神日渐萎靡，性情大变，最终在“病痛”中薨逝。而萧景琰事母至孝，太后若骤然“病故”或因“癔症”做出失常之举，对皇帝的打击和朝局的震荡，将不亚于一场成功的刺杀。这便是“影子”为他谋划的，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毒计。
填装好“赤焰息”，杜仲明将笔杆恢复原状。他看了一眼角落的铜漏，丑时将至。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旋即被绝对的理智与隐藏在深处的狂热所取代。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他当年被北燕暗探组织抓住把柄，一步步被拖下水，成为“影子”麾下最重要的暗棋之一时，就已注定无法回头。他起身，穿上早已备好的、与御药房低级杂役相似的油衣，将紫檀木毛笔谨慎地藏入内袋，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检查自己的武器。
药囊异动，顺藤摸瓜
与此同时，四方馆外，石狮底座下的那个药囊，终于等来了它的取件人。
在暴雨和夜幕的双重掩护下，一个身形瘦小、动作敏捷如同狸猫的黑影，借着雷电的轰鸣声，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石狮。他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无人后，迅速伸手探入缝隙，摸到了那个药囊。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到药囊的瞬间，动作微微一顿——触感似乎与约定的略有不同？但此刻电闪雷鸣，环境恶劣，不容他细想，他迅速将药囊取出塞入怀中，身形一扭，便钻入了旁边一条狭窄的巷道。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远处一座酒楼阁楼上、透过特制“千里镜”监视的“暗影”眼中。更不知道，他怀中的药囊已被柳文渊手下精通仿制的能工巧匠调了包，真的那个已被送去检验，而假的这个内部，藏入了几粒来自南洋、气味极淡却能被特殊训练的猎犬追踪的“引路香”。
“目标已取走药囊，正在向城西移动。一组、二组，交替跟踪，保持距离，切勿打草惊蛇。”冰冷的指令通过特定的传讯方式下达。
取药人显然是个老手，在雨夜的街巷中不断变换路线，时而穿堂过室，时而绕行远路，试图摆脱任何可能的跟踪。但他面对的，是柳文渊麾下最精锐的追踪小组，以及那无形无味、却如同附骨之疽的“引路香”。最终，他的踪迹消失在城西一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的坊市——永乐坊。这里巷道错综复杂，流动人口极多，确实是藏匿行踪的好地方。
“锁定区域，永乐坊，靠近‘黑水桥’一带。通知坊内的暗桩，提高警惕，排查生面孔，重点留意医馆、药铺或者与香料有关的店铺。”柳文渊接到回报后，立刻做出部署。取药人进入永乐坊，如同水滴入海，但既然确定了范围，以“暗影”的力量，挖地三尺也能把他找出来。
棠梨惊变，调虎离山？
丑时二刻，雨势稍歇，但雷鸣电闪依旧。
棠梨宫外，负责守卫的“暗影”侍卫们如同雕塑般伫立在雨水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突然，宫墙西北角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瓦片松动的“咔哒”声。
“有动静！”一名侍卫低喝，立刻有三人组成战术队形，无声且迅速地包抄过去。
然而，就在他们注意力被西北角吸引的刹那，另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从东南方向借助一株老梨树的掩护，如同鬼魅般翻过宫墙，轻盈地落在院内！此人身法之高，对时机把握之准，远超寻常刺客。
流珠并未入睡，正和衣靠在榻上假寐。几乎在那黑影落地的瞬间，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和源自北严酷训练的本能让她骤然惊醒！她没有惊呼，而是第一时间翻身下榻，手握银簪，隐身在床柱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那黑影落地后并未立刻行动，而是伏低身体，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确认暂时安全后，他才如同一缕青烟，径直飘向流珠居住的主殿窗户。他显然对棠梨宫的布局了如指掌。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提供瞬间的光亮。黑影用一把薄如柳叶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撬开窗栓，滑入殿内。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目标明确——直扑流珠的床榻！
就在他手中淬毒的短剑刺向床榻上隆起的被褥时，流珠动了！她没有选择硬拼，而是猛地将身边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装满清水的铜盆踢翻！
“哐当！”铜盆坠地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水花四溅。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不仅让刺客的动作微微一滞，更重要的是，成功引起了殿外刚刚处理完“西北角异常”（发现只是一只野猫弄松了瓦片）的侍卫们的注意！
“殿内有异！”侍卫首领脸色剧变，立刻带人冲向主殿。
殿内，刺客一击落空，心知不妙，但他反应极快，听风辨位，反手一剑就向流珠藏身的方向刺来！剑风凌厉，带着一股甜腥气，显然喂有剧毒。流珠凭借感觉向侧后方急退，险险避开剑锋，但衣袖却被划开一道口子。她心知力量与速度远不如对方，只能凭借对殿内环境的熟悉和灵活的身法与之周旋，不断制造声响，为外面的侍卫争取时间。
“砰！”殿门被侍卫强行撞开，数道黑影涌入，立刻与那名刺客战作一团。刀剑相交之声、呼喝声、以及不时响起的雷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棠梨宫伪装的宁静。
刺客武功极高，面对四五名“暗影”高手的围攻，竟一时不落下风，且战且退，试图寻找机会脱身。他的招式狠辣诡谲，带着明显的北燕军中风格，却又夹杂了一些江湖邪派的影子。
流珠退到安全的角落，紧紧握着银簪，心脏狂跳。她看着殿中的激斗，心中雪亮：这绝非普通的灭口，此人武功太高，更像是……试探，或者，是某种“调虎离山”之计？真正的杀招，或许并不在棠梨宫！
御书房定策，引蛇出洞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萧景琰并未安寝，他与柳文渊站在巨大的宫城沙盘前，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雷声和更鼓声。
“陛下，丑时三刻将至。棠梨宫遇袭，刺客身手不凡，应是北燕‘血滴子’中的精锐。臣已加派人手，务必生擒。”柳文渊刚刚接到棠梨宫急报，语气凝重。
萧景琰目光沉静，仿佛早有预料。“他们的目标果然不止一个。太后、流珠，甚至可能是朕。动静闹得越大，越说明他们主攻的方向即将发动。”他的手指点在沙盘上慈宁宫的位置，“杜仲明那边如何？”
“杜仲明半刻前已悄然离开府邸，看方向，正是朝着皇宫西侧门，那里靠近御药房杂役出入的角门，也离慈宁宫小厨房的水井最近。我们的人已牢牢盯住。”
“很好。”萧景琰眼中寒光一闪，“让他动。按原计划，放他进入预定区域，在他动手时人赃并获。但要确保太后绝对安全，饮水食物早已替换，熏香也已处理过。”
“是！慈宁宫内外已布下天罗地网，确保万无一失。”柳文渊顿了顿，“陛下，那‘信风’及其背后的联络网？”
“永乐坊既然已经锁定，跑不了他们。待宫内事了，再行收网。现在，我们要应对的是眼前的‘惊蛰’。”萧景琰深吸一口气，“传令下去，各处按预定方案行动。朕要看看，这‘影子’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整个皇宫，这张早已编织好的大网，开始悄然收紧。
水道投毒，人赃并获
杜仲明凭借对宫廷守卫换防规律和漏洞的熟悉，以及那身油衣的伪装，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西侧角门。雨水冲刷着一切痕迹，也掩盖了他的行踪。他熟门熟路地沿着宫墙阴影，避开偶尔巡逻的侍卫，向着慈宁宫后身那小厨房的水井靠近。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紫檀木毛笔在他怀中仿佛一块烙铁。他知道这是赌博，赌的是“影子”计划的周密和他自己对皇宫的了解。只要将“赤焰息”投入井中，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大半，后续自然有人接应他离开，甚至制造“意外”让他金蝉脱壳。
终于，那口看似普通的水井出现在雨幕中。井口盖着石盖，平时有锁，但这锁的钥匙，他早已通过手段配制了一把。他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只有哗哗的雨声和遥远的雷声。他迅速上前，用钥匙打开铜锁，费力地挪开沉重的石盖。
就在他掏出紫檀木毛笔，准备将笔杆中的“赤焰息”倒入井中的千钧一发之际——
“杜太医，夜深雨大，在此何事？”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
杜仲明浑身剧震，手中的毛笔差点脱手掉落！他猛地回头，只见柳文渊不知何时，已如同鬼魅般站在他身后数步之外，手持强弓，利箭在闪电映照下泛着寒光，正对准了他的心口。与此同时，周围屋檐下、假山后，瞬间涌现出数十名手持劲弩、腰佩利刃的“暗影”侍卫，将他团团围住，弩箭的箭簇在雨水中闪烁着致命的冷芒。
人赃并获！杜仲明的脸色在闪电的照耀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完了。
柳文渊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一挥手，两名“暗影”迅速上前，毫不客气地卸掉了他的下巴（防止其吞毒或咬舌），搜走了他全身所有物品，特别是那支紫檀木毛笔，并用精钢镣铐将其牢牢锁住。
“带走，严加看管！”柳文渊冷声道。他小心地收起那支作为关键物证的毛笔，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杜仲明是抓住了，但“惊蛰”计划，真的仅仅只是投毒吗？那个在棠梨宫出现的顶尖刺客，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他总觉得，似乎还有什么被忽略了。
密室密码，终极目标
被押解回“暗影”秘密审讯点的杜仲明，面对柳文渊的审讯，初始一言不发，眼神灰败中带着一丝讥诮。他似乎认命了，又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
柳文渊并不急于用刑，而是将“墨匠”最新破译出的、从杜仲明书房暗格中搜出的几份密信片段摆在了他面前。这些密信使用了与桑皮纸上类似的密码，但更为复杂，经过连夜攻坚，“墨匠”团队终于破译出部分关键词语：“惊蛰”、“子时三刻”、“离魂”、“水脉”、“……枢”、“……焰”。
当柳文渊缓缓念出“离魂”、“水脉”以及那个模糊的“枢”字时，杜仲明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但未能逃过柳文渊锐利的眼睛。
“‘离魂’指的是‘离魂散’之毒，‘水脉’是皇宫水道。那么这个‘枢’……”柳文渊紧紧盯着杜仲明，“指的是什么？是某个枢纽之地？还是……某个人？”
杜仲明紧闭双唇，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就在这时，一名“暗影”急匆匆闯入，在柳文渊耳边低语了几句。柳文渊脸色骤变：“什么？皇陵？‘灰鹞先生’消失了？”
原来，就在宫内行动的同时，监视四方馆的“暗影”发现“灰鹞先生”所在的院落一直毫无动静，感觉有异，冒险潜入探查，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只在卧榻枕下，发现了一枚用北燕文字刻着“皇陵”二字的青铜令牌！
皇陵！萧景琰刚刚离开不久的皇陵！那里埋葬着大雍历代帝王，是大雍龙气之所系，亦是防守相对“外紧内松”之地！难道“灰鹞”和“影子”的终极目标，并非是宫内的某人，而是……皇陵？！
柳文渊脑中灵光一闪，猛地看向沙盘上皇陵的位置，又回想起杜仲明密码中那个模糊的“枢”字和“焰”字！先帝陵寝！龙脉枢机！他们难道想毁坏龙脉，或者在先帝陵寝中做什么手脚，以此动摇国本，造成比毒杀太后、刺杀妃嫔更为深远和恐怖的打击？！
“不好！陛下！”柳文渊豁然转身，也顾不上杜仲明了，立刻就要去向萧景琰禀报这惊人的发现。如果对方的目标真是皇陵，那么此刻皇陵守备相对空虚，极易被趁虚而入！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异变再生！
审讯室的地面猛地一震，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般！剧烈的震动让墙壁上的灰扑簌簌落下，桌上的茶盏倾倒摔碎。紧接着，远处隐约传来了喧哗和……水浪冲击的声音？！
“怎么回事？！”柳文渊厉声问道。
一名“暗影”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惊恐万分：“大人！不好了！宫……宫内好几处地方，主要是靠近北侧宫墙的区域，地下水道突然发生不明爆炸！污水倒灌，好几处宫殿进水，还有……还有人说在水中看到了……看到了幽蓝色的鬼火！”
地下水道爆炸？鬼火？
柳文渊心头巨震，瞬间明白了！“水脉”、“焰”！杜仲明的投毒或许只是幌子，或者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影子”的真正杀招，是利用他们对皇宫水系的了解，埋设火药，引爆水道！这不仅能在宫内制造巨大的恐慌和混乱，那所谓的“鬼火”（很可能是磷火或其他易燃物），更是意在渲染“天罚”、“不祥”的舆论，沉重打击皇帝威信！而皇陵那边，恐怕才是真正执行致命一击的地方！
“立刻禀报陛下！宫内混乱，谨防有人趁乱行事！调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全力扑救，稳定人心！另派快马，不，动用‘鹞鹰’（训练用于传递紧急军情的猎鹰），火速传讯皇陵守将，加强戒备，搜索一切可疑人物，尤其是‘灰鹞’！”柳文渊语速极快地下达一连串命令，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嘶哑。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却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笑容的杜仲明，心沉到了谷底。这场“惊蛰”之劫，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凶猛和复杂。宫内的混乱与皇陵的危机，必须同时应对！
萧景琰很快接到了柳文渊的急报。他站在御书房门口，望着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势，以及远处宫宇间隐约可见的混乱灯火和传来的惊呼声，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好一个‘惊蛰’！好一个‘影子’！声东击西，虚实相合，竟将朕与‘暗影’都算计了进去！”他声音冰冷，蕴含着滔天的怒意。“传旨：柳文渊全权负责宫内镇乱与救灾，务必稳住局势，揪出潜伏的同党。冷岳，你立刻持朕金牌，调动京畿大营三千精锐，随朕亲自前往皇陵！”
“陛下，万万不可！皇陵情况不明，恐有埋伏！”身旁的内侍大惊失色。
“正因为情况不明，朕才必须亲往！”萧景琰斩钉截铁，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决绝，“龙脉关乎国运，先帝陵寝不容亵渎！朕倒要亲眼看看，这群魑魅魍魉，究竟有多大本事！摆驾，点兵！”
皇帝要亲自冒险前往皇陵！这道命令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但看着萧景琰那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气势，无人敢再劝。
宫内的混乱在柳文渊的强力弹压下逐渐被控制，但恐慌的情绪仍在蔓延。而一场关乎国本与帝王尊严的、更加直接和危险的较量，即将在远离京城的皇家陵园展开。
雷声渐息，暴雨未停。惊蛰之夜的宫闱，血色与污水混合，阴谋与忠诚碰撞。而被软禁在棠梨宫的流珠，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混乱声响，握紧了手中的银簪，她知道，这个漫长的夜晚，还远未结束。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