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退尽时，展馆外的梧桐叶上还凝着露珠。
林默站在新立的石碑前，指尖抚过李大海三个字，碑面的温度比晨雾还凉。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踮脚往碑上贴星星贴纸，被妈妈轻轻拉住：宝贝，这是英雄的名字，要轻轻摸。
叔叔，小女孩仰起脸，睫毛上沾着水汽，英雄会疼吗？
林默蹲下来，看见她手里攥着半张画纸，歪歪扭扭画着戴棉帽的军人和冒着热气的水壶。他们啊，他指尖碰了碰画纸边缘，疼过，但现在不疼了。
因为有好多好多人记得他们。
小女孩郑重把贴纸贴在李大海旁边，蹦跳着跑向展厅。
林默起身时，看见刘子阳扶着位白发老人往这边走。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个褪色的红布包——和三天前展览开幕时，张守义老人捧来的那个一模一样。
林老师，刘子阳声音发颤，这是李大海同志的堂弟，李建国老人。
老人的手搭在石碑上，和林默的手隔着几寸距离，却像要穿透时光。他喉咙里滚出浑浊的呜咽，我找你找了七十二年。红布包掉在地上，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棉鞋——从单鞋到棉鞋，从粗针脚到细针脚，每一双都用旧袜子裹着，每一双鞋尖都磨得发亮。
解放后我去了朝鲜，老人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合影，照片里两个少年蹲在土坯房前，部队说烈士名单里有个李大海，籍贯山东海阳。
我跑了十七个县，问了三百多户人家......他指腹摩挲着照片边缘，直到子阳同志拿给我看那封家书——娘，别等我寄钱了，等打完仗，我给您带双上海的新棉鞋......
林默蹲下身捡起棉鞋，最上面那双的鞋底还留着暗红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投影里那个雪夜，李大海把最后半块炒面塞给小战士，自己啃着结冰的土豆，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霜：等胜利了，我要给娘买双最软和的棉鞋，她脚生冻疮......
证书。李建国突然松开林默的手，从刘子阳手里接过烫金的荣誉证书。
他把证书贴在胸口，像贴着当年哥哥寄回家的最后那封家书。他对着石碑笑出眼泪，你看，国家给你发证了，你不是无名的......
展馆里传来纪录片的声音。
苏晚举着摄像机从展厅跑出来，发梢沾着展柜的灯光。林默！她喘着气，屏幕里正回放着特展的高潮片段——张守义老人抚摸棉鞋时，镜头突然切到李大海在投影里转身的画面，年轻的战士笑着，睫毛上的冰碴闪着光。
我们加了画面对照，苏晚把摄像机转向石碑前的三人，李爷爷，能对着镜头和哥哥说几句话吗？
李建国用袖口擦了擦脸，对着镜头挺直腰板：哥，我没听你的话去上海读书。
我在老家当村支书，带乡亲们种苹果树，现在村头的小学比咱当年的破祠堂大五倍。
你说要给娘买的棉鞋，我每年都做新的，等你......他突然顿住，低头翻开红布包，今天我带了双新的，和你当年说的上海的新棉鞋一样软和。
林默看着镜头里老人颤抖的手，喉咙发紧。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博物馆馆长发来的消息：特展参观量突破十八万，创开馆以来纪录。他抬头时，苏晚正对着镜头说：有人问我，历史要怎么？
我想，当李爷爷捧着棉鞋站在这里，当小女孩给英雄贴星星，当林默修复的每一件文物都开始说话——这就是历史活着的样子。
展馆外的电子屏突然亮起，滚动播放着网友留言：原来英雄真的会等我们长大李大海，你的棉鞋，我们替你送回家了。
有个穿校服的男孩举着笔记本跑过来，指着电子屏问林默：叔叔，能给我签个名吗？
我要写进作文里，题目叫《替英雄活着的人》。
林默接过笔，在字上顿了顿。
他想起修复室里那盏始终亮着的台灯，想起怀表在掌心发烫时浮现的新字——历史之光，由你点亮。
此刻，那股热流又从指尖涌上来，像当年李大海递给他的那壶热水，带着体温，带着火。
应该是和英雄一起活着他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抬头时正撞进苏晚的目光。
她的摄像机还举着，但镜头已经转向他，眼底的星光比展柜里的文物更亮。林老师，她轻声说，你让我相信，历史可以活着说话。
是他们本来就在说话，林默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心跳，我只是......帮他们找了个话筒。
午后的阳光透过展厅的落地窗，在李大海的棉鞋展柜上镀了层金边。
林默回到修复室时，怀表正静静躺在案头。
表盖内侧的刻痕不再是模糊的1950.11 长津湖，而是清晰的历史之光，由你点亮。
他轻轻转动表冠，听见齿轮咬合的轻响，像极了投影里志愿军冲锋时的军号。
修复日志摊开在桌上，最后一页写着：今日特展闭幕，完成李大海同志的心愿。
下一个故事，待续。他合上日志，指腹压在两个字上。
窗外传来展馆保安的声音：同志，库房钥匙落我这儿了？
林默抬头，看见阳光里浮着细小的尘埃。
他突然想起昨天整理库房时，在最里面的木箱底摸到本硬壳日记本，封皮上的霉斑擦开后，隐约能看见1950年11月的字样。
当时他急着布展，只匆匆收进文物袋，此刻那抹泛黄的纸角正从抽屉缝里探出来，像在轻轻拽他的衣角。
来了！他应了一声，把怀表放进衬衫口袋。
表壳贴着心口，温度和当年李大海的水壶一样，暖得人心慌。
展馆外的梧桐叶在风里沙沙响，混着孩子们的笑声、老人们的叹息，还有络绎不绝的脚步声。
林默锁上修复室的门，转身走向库房。
阳光斜斜切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展厅中央——那里，李大海的名字和无数无名烈士的名字，正在光里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