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馆的轻音乐在走廊里渐渐消散,林默的指尖还停留在留言墙上那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上。
怀表贴着他的大腿,热度从布料里渗进来,比往常任何一次投影前都要灼人。
他刚要收回手,表盖突然剧烈震动,震得他指节发颤。
叮——
金属扣弹开的脆响混着耳畔骤然炸开的轰鸣。
林默眼前一黑,再睁眼时,鼻腔里已经灌满了焦土味和血腥气。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他踉跄两步,军靴陷进没膝的冻土。
头顶是尖啸的炮弹,炸点在左侧三十米外腾起火球,气浪掀得他后背撞在冰凉的岩石上。
不远处的战壕里,几个灰布军装的战士正往枪膛里压子弹,其中一个抬起头,脸上沾着血污,露出被冻得发紫的嘴唇:小张,弹药箱扛过来!
林默顺着声音看过去——那个正弯腰搬木箱的战士,后颈有块淡褐色的胎记,和他在云山郡投影里见过的通信兵张文清一模一样。
来了!战士应了一声,抬起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林默的心跳陡然加快,他记得张文清的档案里写着,这个河北农家小子入伍时刚满十九岁,左眉骨有颗米粒大的痦子。
此刻那颗痦子正随着战士的动作轻轻颤动,像落在雪地上的一粒红豆。
炮弹再次落下,冲击波掀翻了弹药箱。
木箱裂开的瞬间,几面皱巴巴的党旗从碎布里滑出来。
战士扑过去,军大衣被弹片撕开道口子,鲜血渗出来,在雪地上晕开暗红的花。
他把党旗护在胸口,抬头望向阵地最高处——那里的旗杆已经断成两截,残旗被风卷着飘向山谷。
党员跟我上!战士吼了一嗓子,抄起半段旗杆,将一面党旗缠在上面。
林默这才看清他胸前的党徽——和展览里张文清照片上的那枚,连磨损的缺口都分毫不差。
成排的敌人从山下涌上来,机枪声密得像暴雨。
战士咬着牙往山顶冲,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在旗杆上凿出一个个窟窿。
他每跑一步,雪地上就绽开一朵血花。
等他终于把旗杆插进冻土时,身后的战壕已经空了——刚才还跟他喊话的战友,此刻横七竖八地倒在雪地里,军帽上的红五星被血浸透,成了暗黑色。
我们是党员......必须守住阵地!战士转身对林默笑,嘴角渗着血沫,告诉后来人,飞虎山的旗子......没倒。
话音未落,一发炮弹在他脚边炸开。
林默扑过去想拉他,却只抓住一把雪——眼前的画面突然模糊,硝烟、喊杀声、血与雪都像被揉皱的纸,渐渐退成一片灰白。
怀表重重砸在修复室的桌上。
林默扶着桌沿剧烈喘气,后颈全是冷汗,军靴的触感还残留在脚上,连指缝里都似乎沾着冻硬的血痂。
他颤抖着摸向电脑,调出之前整理的张文清资料:照片里的青年穿着干净的军装,左眉骨的痦子清晰可见;档案上写着云山郡战役后调往飞虎山,1950年12月3日失联。
原来你不是消失了。他对着空气轻声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你是留在了这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苏晚的消息:今天的留言墙照片我发微博了,有个大V在质疑真实性。
林默点开微博,热搜第三的位置挂着林默历史投影再引争议。
最上面的一条转发,头像带着历史博主认证,Id是李思远V所谓沉浸式投影不过是高级剧本杀,那些战士遗言有没有可能是现代人写的?配图是展览里张文清的信和刚流出的飞虎山照片,配文:情感牌打多了,观众该醒醒了。
评论区像炸开的蜂窝。
有人说文物修复师总比营销号可信,有人回谁知道是不是为了博物馆流量,还有条高赞评论:上次松骨峰的家书鉴定结果还没出,这次又来新料,怕不是团队操作。
林默的手指捏得发白。
他想起昨晚在留言墙前,那个踮脚贴便利贴的蓝校服少年,眼睛亮得像星子:哥哥,这些叔叔是不是很厉害?他又想起飞虎山上,张文清染血的笑——那不是剧本里的台词,是刻在骨头上的信念。
叩叩。
修复室的门被推开,苏晚抱着笔记本电脑闯进来,发梢还沾着外面的雨珠:我让技术部查了李思远的Ip,他最近接了个旅游公司的广告,主推历史主题乐园她把电脑转向林默,屏幕上是广告合同截图,很可能是怕我们的展览影响他的商业项目。
刘子阳跟着挤进来,手里举着录音笔:我联系了三个飞虎山战役的老兵后代,有位阿姨说她父亲临终前提过,飞虎山顶有个插旗的小战士,左眉骨有痦子。他把录音笔递过去,沙哑的男声从里面传出来:那娃子喊着党员必须守住,旗子插上的时候,太阳刚从东边冒头......
林默的喉咙发紧。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1950.12 飞虎山在灯光下泛着暖光。
突然,表身开始发烫,红色光晕从表盘中央蔓延开来,像滴进清水的血,渐渐勾勒出信仰印记·觉醒几个字。
你们不是无名之人。他对着怀表轻声说。
光晕猛地一颤,像被这句话点燃了,顺着他的掌心爬上手臂,在修复室的白墙上投出模糊的影子——是飞虎山顶的旗杆,是染血的党旗,是那个永远十九岁的战士。
深夜的修复室只剩一盏台灯亮着。
林默把飞虎山的照片和张文清的档案摊了一桌,准备做新一期展览的策划案。
他翻到一沓旧报纸时,一张泛黄的信纸地滑出来,落在他脚边。
捡起来的瞬间,他的呼吸停滞了——信纸上的字迹带着年代感的苍劲,末尾的署名赫然是张文清。
娘,别等我了。第一行字就让他眼眶发酸,要是哪日有人拿着怀表来找您,那就是儿子托人报平安......
信的最后是个地址,被岁月浸得有些模糊,但河北保定清苑县几个字还清晰可辨。
窗外的雨还在下,林默握着信的手微微发抖。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有些事,总要有人替他们接着说。现在他终于明白,那些没说完的话,那些没寄出的信,那些留在雪地里的目光,从来都不是历史的尘埃。
它们是种子,落在二十一世纪的春天里,正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