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过后的黑风岭褪去了盛夏的燥热，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山坳，学堂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边缘泛着淡淡的金黄，风一吹就簌簌落下几片，在窗台上积起薄薄一层。新教室的玻璃窗已经被孩子们轮流擦了三遍，透亮得能清晰映出天上的流云，阳光透过窗棂在黑板上投下整齐的菱形光斑，刚好落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粉笔字上，粉笔灰在光斑里浮动，像撒了一把碎金。
林晓燕正弯腰给“山野探索角”的标本展柜掸灰，指尖划过玻璃上小石头贴的蒲公英标本标签——那标签是孩子用彩纸剪的圆形，边缘还细心地剪了锯齿纹，上面“蒲公英：会飞的小伞兵”几个字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
忽然，村口老槐树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铃声，“当——当——当——”，铃声清脆又急促，在山谷里来回回荡，惊飞了树梢上栖息的几只麻雀。这是村里有重要消息时才会敲响的信号，平日里半个月也难得响一次。
没等林晓燕直起身，周建民就揣着还沾着晨露的草帽往学堂跑，裤脚卷着的草叶上挂着的露珠甩得四处都是，路过菜园时差点被田埂绊倒。
、他远远就扯着嗓子喊：“林校长！林校长！县教育局的考察队来了！说是昨天就从县里出发了，走了一夜山路，现在车刚过山坳口，估摸着一刻钟就到咱学堂门口！”他跑得急，说话时还带着喘息，草帽檐上的露水顺着帽沿往下滴，在胸前的蓝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手里攥着的烟袋锅子都忘了挂在腰上。
林晓燕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鸡毛掸子“啪嗒”掉在展柜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三天前她确实收到过县教育局的公函，牛皮纸信封上印着鲜红的公章，里面的信纸字迹工整，说近期会组织考察队到各乡镇学堂检查教学工作，重点查看五千元拨款使用情况和教学成果。当时她把公函贴在办公室墙上，召集陈默、许清和开了小会，还带着孩子们排练了欢迎仪式，可公函里没说具体日期，她本以为还要等上几天，没想到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林晓燕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鸡毛掸子，快步走到教室中央拍了拍手，声音比平时提高了几分：“同学们，都先停下手里的活！昨天咱们排练的欢迎仪式，现在立刻准备起来！”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孩子们手里的活计都停在半空——有的正给标本盒贴标签，有的在擦拭课桌椅，还有的在黑板上补画装饰。
林晓燕快速分配任务：“陈老师，麻烦你带高年级男生去把操场边的杂草再清理一遍，把篮球架上的灰尘擦干净，上次孩子们玩的时候沾了泥；许老师，咱们去核对‘山野探索角’的所有标本标签，特别是那些容易写错的字，比如‘山荆子’的‘荆’、‘马齿苋’的‘苋’，都再检查一遍；小石头，你带班干部去完善教室门口的黑板报，把咱们的向日葵校徽画得更亮堂，再用彩色粉笔写几句欢迎语，比如‘欢迎考察队叔叔阿姨’！”
孩子们的反应比老师们更激动，原本安静的教室瞬间沸腾起来。小石头一把抓起挂在墙上的彩色粉笔盒，盒盖没关好，几根粉笔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来塞进盒里，拉着二柱和丫丫就往教室门口跑。黑板报上已经画了大半幅青龙沟全景图，远山、溪流、桑葚林都栩栩如生，那是陈默带着孩子们画了三个傍晚的成果。
小石头蹲在地上，用黄色粉笔快速勾勒出向日葵的轮廓，花瓣层层叠叠，嘴里还不忘指挥：“二柱，你用深黄色涂花瓣的阴影，这样看起来有立体感；丫丫，你用红色画花心，再点上几个小黑点当花蕊，咱们的校徽可不能含糊！”二柱用力点头，握着粉笔的手都有些发抖，涂得格外认真；丫丫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橡皮，随时准备修改画错的地方。
陈默领着五六个高年级男生往操场走，每个男生都扛着小锄头或镰刀，队伍走得整整齐齐。操场边的杂草刚冒出头，还没长到膝盖高，带着清晨的露水，沾在裤腿上凉丝丝的。
陈默给男生们分了工：两个力气大的负责清理篮球架周围的杂草，两个细心的清理操场边缘的碎石，剩下的人用镰刀把杂草割成小段，堆在墙角当肥料。
“大家动作轻点，别把草汁溅到衣服上，也别伤到旁边的野花。”陈默一边说一边示范，用锄头轻轻勾起杂草的根，一扯就把整棵草拔了出来，“要把草根拔干净，不然过几天又长出来了。”
男生们学得有模有样，很快就清理出一条从学堂门口到操场的整齐通道，阳光透过清理后的空隙洒在操场上，映出斑驳的光影，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许清和跟着林晓燕走进教室，“山野探索角”的玻璃展柜里整齐摆放着孩子们这学期的成果，像一座小型的自然博物馆。最上层是昆虫标本区，蝴蝶标本展翅欲飞，翅膀上的花纹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中层是植物标本区，晒干的紫花地丁、马齿苋、山荆子分门别类，每个标本旁边都贴着孩子们手写的标签；最下层是观察日记区，十几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整齐排列，封面上都画着小小的向日葵。
“林校长，你看这个山荆子标本的标签，狗剩把‘可酿酒’写成‘可浪酒’了，我赶紧改过来。”许清和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红色圆珠笔，小心翼翼地在标签上修改，笔尖划过纸页时格外轻柔，生怕弄坏了孩子们精心剪裁的彩纸标签。
林晓燕则拿起一本观察日记翻看，里面不仅有文字记录，还有孩子们画的插图，小胖画的雏鸟一家格外生动，鸟窝旁边还画了个小太阳。
林晓燕走到讲台上，把散落的课本和教案按科目分类摆好，讲台上铺着的蓝布桌布是许清和花了三个晚上绣的，中间的向日葵图案用金线勾勒，在阳光下发着柔和的光。她摸了摸桌角的粉笔盒，里面的粉笔按红、黄、蓝、白分类摆得整整齐齐，这是孩子们每天早上的必修课。
忽然想起什么，她快步走到教室后排的储物柜，打开门拿出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中山装——这是她当年师范毕业时买的，平时舍不得穿，只在开学、毕业典礼这些重要场合才拿出来。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领口还别着一枚小小的五角星徽章。
“许老师，我去里屋换件衣服，你再看看孩子们的作业，把写得好的挑几本放在最上面的书架上，让考察队的同志看看咱们娃的进步。”林晓燕捧着衣服，脚步轻快地走向教室旁边的休息室，心里既紧张又期待，手心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教室里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孩子们的小脸都绷得紧紧的，眼里却藏不住兴奋。丫丫在黑板报上画完最后一笔，退后几步仔细端详，忽然发现向日葵的一片花瓣画歪了，赶紧拿起橡皮擦掉重画，嘴里还念叨着：“不能出错，不能出错。”二柱则跑到操场边，帮着男生们搬石头压杂草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也不肯休息。
林晓燕换好衣服从休息室出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她走过去掏出帕子，给二柱擦了擦汗：“别太累了，歇会儿再干。”二柱摇摇头，露出一口白牙：“林老师，我不累！等考察队的叔叔阿姨来了，看到咱们这么整齐的操场，肯定会夸咱们的！”
十分钟后，当考察队的两辆吉普车碾着碎石路往学堂开来时，孩子们已经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在学堂门口了。队伍前面的小旗手举着陈默画的校旗，蓝色的旗面上画着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花盘朝着太阳的方向，在风里猎猎作响。
林晓燕穿着蓝色中山装，站在队伍最前面，陈默和许清和站在她两边，三人都微微挺直了腰板，像三棵挺拔的青松。周建民和孙老石也赶了过来，孙老石特意换上了那件过年才穿的新褂子，藏青色的布料上打了两个整齐的补丁，手里还拿着一把刚擦干净的木工刨子——这是他给孩子们做课桌椅时用的工具，他说要是考察队问起课桌椅的做工，他好现场演示。
孩子们的小脸都绷得紧紧的，双手背在身后，腰板挺得笔直，连平时最爱动的小胖都站得规规矩矩。小石头站在队伍第一排，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丫丫，发现丫丫的小手攥得紧紧的，手心都冒出了汗。
“丫丫，别紧张，咱们把学到的东西好好展示给叔叔阿姨看就行。”小石头压低声音说，话虽如此，他自己的心跳却也快得像打鼓，胸膛里“咚咚”直响，毕竟这是黑风岭学堂建校以来，第一次迎来这么多从城里来的贵客。
吉普车越来越近，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山坳的宁静，车轮碾过碎石路扬起一阵尘土，在晨雾中划出两道弧线。领头的吉普车停下后，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的公文包擦得锃亮，铜制的搭扣在阳光下闪着光，一看就是领头的。
他身后跟着四五个人，有的拿着笔记本和钢笔，有的扛着相机，还有的手里拿着卷尺和文件夹，显然是有备而来。周建民赶紧迎上去，热情地伸出手，手掌上还沾着刚搬石头的泥土：“是王科长吧？我是村主任周建民，早就盼着你们来了！快进学堂歇会儿，喝杯热茶！”
林晓燕也赶紧走上前，微微鞠躬：“王科长您好，我是黑风岭学堂的校长林晓燕，欢迎各位领导来考察指导。”陈默和许清和也跟着问好，孩子们则齐声喊：“叔叔阿姨好！”声音响亮又整齐，在山谷里回荡。王科长握住周建民的手，目光却扫过新教室的青瓦白墙，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他之前去过附近几个山区学堂，那些学堂的教室大多破旧不堪，墙皮脱落，窗户糊着发黄的麻纸，有的甚至还是土坯墙，没想到黑风岭这样偏远的地方，居然能建起这么气派的砖瓦房教室，玻璃窗透亮，院墙整齐，连门口的台阶都用水泥抹得平平整整。
“林校长，黑风岭的条件我有所耳闻，交通不便，物资匮乏，你们这教室建得倒是挺气派。”王科长转向林晓燕，语气里带着一丝审视，“不知道教育局下拨的五千元拨款，都用在实处了吗？有没有出现挪用或者铺张浪费的情况？”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让原本热烈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重。周建民攥紧了拳头，指节都泛白了，他想开口解释这教室是乡亲们出工出力建起来的，砖是托镇上砖窑老板便宜卖的，水泥是几个人推着独轮车走了三十里山路拉回来的，可话到嘴边又被林晓燕用眼神按住了。
林晓燕微微一笑，往前迈了一步，语气从容：“王科长，您放心，拨款的每一分钱都用在了刀刃上，我们专门做了详细的账目，每一笔支出都有记录、有收据，还有村民代表的签字，等会儿给您详细核对。这教室能建成这样，多亏了村里的乡亲们，大家自愿出工，孙师傅还免费给咱们做了课桌椅和展柜，没要一分工钱。您先进教室看看，咱们的教学成果都在里面，孩子们的进步就是最好的证明。”
王科长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带着考察队的人往教室走去。孩子们看着考察队的身影，都悄悄松了口气，小石头轻轻拍了拍胸口，小声对身边的二柱说：“刚才好紧张啊，我还以为王科长要批评咱们呢。”
二柱也点了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考察队成员手里的相机，那黑色的机身在阳光下闪着光，镜头像一只大眼睛，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能把人“装”进去的东西，好奇得不行。
立秋过后的黑风岭褪去了盛夏的燥热，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山坳，学堂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边缘泛着淡淡的金黄，风一吹就簌簌落下几片。新教室的玻璃窗已经被孩子们轮流擦了三遍，透亮得能清晰映出天上的流云，阳光透过窗棂在黑板上投下整齐的菱形光斑，刚好落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粉笔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