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中篝火的喧闹还在断断续续往沙丘这边飘,慕容澈握着那只还剩半盏马奶酒的青铜碗,不知何时已走出了喧闹的人群。指尖触到碗沿时,才发觉酒液早已凉透,就像他此刻沉在心底的情绪 —— 方才在火堆旁看到那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时,胸腔里翻涌的醋意还带着灼人的温度,可真迈出营门,被漠北的夜风一吹,那点灼痛竟慢慢酿成了绵长的绞痛,像有根细针在轻轻扎着心口,不尖锐,却密密麻麻地疼。
他没刻意去寻,只是顺着月光照亮的沙路往前走。漠北的夜太静了,连风掠过沙粒的声音都格外清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战马的嘶鸣,更衬得这方天地空旷得让人发慌。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前方沙丘顶端忽然映出两道并肩坐着的身影,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银白色的沙地上,像一幅被晚风轻轻托着的画。
慕容澈的脚步猛地顿住,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些。他站在沙丘下方的背风处,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望着那两人 —— 十叶的侧脸朝着月亮,鬓边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她身上披着一件玄色外袍,看样式该是慕容清风的;而慕容清风就坐在她身旁,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她说话,又像是在陪着她发呆,指尖偶尔会轻轻碰一下她的手背,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月光。
那一刻,慕容澈觉得心口的绞痛忽然变重了些。他想起十叶刚到军营时的模样,那时她还不太适应漠北的风沙,每次分拣草药都会被呛得咳嗽,是自己找了工匠给她打了个带纱帘的斗笠;他也记得慕容清风小时候总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 “哥” 地叫着,可如今,这个曾经跟在他身后的弟弟,却成了能护着十叶、让她展露笑颜的人。
他缓缓转身,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沙丘顶端的两人。走了几步后,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两道并肩坐着的身影依旧映在月光下,安静得像一幅不会被惊扰的画。慕容澈咬了咬牙,把眼底的失落和绞痛都压了下去,转身朝着营地方向走去。夜风卷着他的衣角,把那点未说出口的心事,轻轻埋进了漠北的沙里。
他伸手又举起酒碗喝下徐光灿部下敬的酒。碗里的冷酒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他知道,自己对十叶的心思,从来都藏不住 —— 每次看到她为伤兵包扎时认真的模样,每次听到她被风沙呛得咳嗽时,他的心都会跟着揪一下;可他也清楚,十叶看向慕容清风的眼神里,有他从未见过的柔软和依赖,那种眼神,不是对兄长的敬重,而是对心上人的信赖。不知不觉慕容澈已经喝了十大碗,这早已超出他的酒量,此时已然酩酊大醉。
风又吹过来了,带着沙丘顶端的凉意,吹得帐外的帆布烈烈的响。慕容澈仿佛又看到十叶忽然往慕容清风身边靠了靠,慕容清风立刻抬手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用身体替她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风。十叶似乎笑了笑,抬头对慕容清风说了句什么,月光落在她的眼底,盛着细碎的星光,那样明亮,那样鲜活,是他从未在她看自己时见过的模样。
慕容澈轻轻叹了口气,又把碗里剩下的冷酒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时,带着刺骨的凉意,却压不住心口的疼。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打扰他们,也不该再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 十叶和慕容清风,就像这漠北的月亮和沙丘,天生就该并肩站在一起,而自己,或许只能做那个站在远处,默默守护他们的人。
而沙丘顶端,十叶和慕容清风不知何时也不再说话了。十叶把头轻轻靠在慕容清风的肩膀上,目光望着远处的月亮,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柔和得像一层薄纱;慕容清风则轻轻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去,驱散了她身上的凉意。两人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不挪动,只有风偶尔吹过,带着沙粒的轻响,陪着他们一起看那轮悬在大漠上空的月亮,看它一点点在夜空中移动,把清辉洒遍这片刚刚经历过战火,又因这两道身影而变得温柔的土地。
大漠月冷,故交新事(再续)
当十叶和慕容清风踩着月光走回营地时,篝火的光芒比先前更盛了。火星子在夜空中噼啪炸开,映得满场将士的脸庞都泛着红,喧闹的谈笑声、酒碗碰撞的脆响,裹着烤肉的焦香扑面而来,与沙丘上的静谧恍若两个世界。
十叶刚迈过营地的木栅栏,目光便被角落的景象攥住 —— 慕容澈歪靠在铺着毡毯的石墩上,银甲被他随意搭在一旁,露出里面月白的内衬,领口沾着不少酒渍。他的头歪向一侧,长发散落在肩头,平日里总是挺直的脊背此刻软塌塌的,手边倒着两只空酒壶,青铜酒碗滚落在沙地上,里面残留的酒液正顺着碗沿往下滴,在沙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怎么醉成这样了?” 慕容清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诧异,他和十叶对视一眼,眼底都藏着疑惑。方才在沙丘上时,慕容澈明明还清醒着,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竟醉得不省人事。
十叶的心猛地一跳,忽然意识到了不对。慕容澈向来酒量极好,便是陪将士们喝上整晚,也从未这般失态过。今日不过一场小型豪宴,他怎么会醉到连意识都模糊了?她下意识皱起眉,目光在慕容澈身上转了一圈,见他呼吸还算平稳,才稍稍松了口气,却又莫名觉得胸口发闷。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搭上了慕容清风的肩膀,力道重得让他微微晃了晃。主营副将周虎大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酒气顺着呼吸喷在他脸上:“清风兄!你可算回来了!” 周虎的嗓门本就洪亮,此刻带着醉意,声音更是穿透了喧闹,“战场上你提着弯刀冲在最前面,杀得突厥兵哭爹喊娘,怎么到了庆功的时候,倒不见你的人影了?莫不是躲去偷懒了?”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哄笑,周虎顺势把一只斟满马奶酒的粗瓷碗塞进慕容清风手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行不行,今日必须自罚三杯,不然咱们这些兄弟可不答应!”
“说得对!慕容将军,这杯酒你可躲不掉!” 一道爽朗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徐光灿举着酒壶挤了过来,他脸上泛着酡红,眼神却依旧明亮,看向慕容清风的目光里满是敬佩,“此次大捷,你献策绕后截断突厥粮草,又亲自带轻骑追了颉利三天三夜,功劳最大的就是你,快过来喝酒!”
徐光灿说着,不由分说地拉过慕容清风的手腕,把他往主位方向带。薛安正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堆空酒碗,脸颊通红,眼神也有些迷离,显然已经喝得微醺。徐光灿拍了拍薛安的胳膊,语气里满是自豪,像是在炫耀自家兄弟:“薛将军,我给你正式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英雄 —— 漠北王的第四子,慕容清风!”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声音里满是赞叹:“论智谋,他能算准颉利的逃跑路线;论勇敢,他敢带着五十轻骑闯突厥大营;论武艺,营里没几个能打得过他的!日后他若是编在你的麾下,你可得好好重用,这可是块难得的好料子!”
薛安听到 “慕容清风” 四个字,眼睛瞬间亮了几分。他撑着桌子站起身,晃了晃手里的酒碗,带着明显的醉意笑道:“久仰大名!早就听徐将军说过慕容将军的本事,今日总算见到了,幸会幸会!” 说着,他举起酒碗,朝着慕容清风递过去,酒液晃荡着洒出不少。
慕容清风无奈地笑了笑,只得举起手里的酒碗与他碰了碰,清脆的碰撞声在喧闹中格外清晰。他刚要开口说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不远处的景象,笑容瞬间僵住 —— 十叶正蹲在慕容澈身边,伸手想去扶他,可慕容澈身材高大,又醉得沉重,她刚一用力,身体便踉跄了一下,差点跟着栽倒在沙地上,手忙脚乱地扶住石墩才稳住身形。
慕容清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攥住了酒碗,指节泛白。他想立刻冲过去帮忙,可周虎正拉着他的胳膊不让走,徐光灿和薛安也围着他说话,根本没有脱身的机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叶咬着牙,双手用力架住慕容澈的胳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帐篷方向挪,每走一步,身体都要晃一下,单薄的身影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吃力。
“慕容将军?怎么了?” 薛安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疑惑地问道。
慕容清风勉强收回目光,压下心底的焦急,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 可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往十叶的方向瞟,看着她扶着慕容澈渐渐消失在帐篷的阴影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急又疼,却只能任由那股无力感蔓延开来,继续应付着眼前的敬酒与寒暄。
而十叶扶着慕容澈走进帐篷后,才终于松了口气。她把慕容澈扶到铺着毡毯的地上,累得瘫坐在一旁,大口喘着气。帐篷外的喧闹声隐约传来,她望着慕容澈沉睡的脸庞,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 他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喝这么多酒?
“十叶,你怎么能…… 怎么能爱上清风?”
慕容澈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与颤栗,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着滚烫的水汽,砸在十叶耳边。他微微垂着头,长发凌乱地贴在泛红的脸颊上,平日里清亮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醉意的雾气,却执拗地盯着十叶的鞋面,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痛楚,“他是我弟弟啊!是我慕容澈唯一的亲弟弟!”
“什、什么?”
十叶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他怔怔地看着眼前醉态尽显的人,瞳孔猛地收缩,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慕容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和清风之间明明只是君子之交,何来 “爱上” 一说?难道是醉话?可那语气里的酸涩与质问,又真实得让人心头发紧。
“呼 ——”
慕容澈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身体晃了晃,眼神愈发涣散,方才的激动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慕容澈!你说什么?你把话说明白!” 十叶急切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着,试图唤醒他的神智,“你是不是喝多了?别胡说八道!”
可回应他的,只有慕容澈均匀的呼吸声。
他竟然睡着了。
十叶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慕容澈靠在自己肩头沉沉睡去的模样,眉头微蹙。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惯有的冷香,萦绕在鼻尖,让十叶有些无措。他想把人扶到里间的榻上,也好让他睡得安稳些,便俯身去揽他的腰。
可指尖刚触到温热的衣料,一股沉坠感便传来。十叶暗自用力,却发现慕容澈的身体比想象中重得多,他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稳住两人的身形。
是啊,慕容澈长大了。
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还需要他牵着衣角、身形单薄的少年了。他的个头蹿高了不少,肩膀也宽阔了许多,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挺拔与厚重。还记得两年前,他尚且能轻松地扶着醉酒的慕容澈回房,可如今,不过短短两年光景,他竟已有些力不从心。
十叶望着慕容澈熟睡中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头,心里五味杂陈。方才那句醉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了他的心上,留下了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