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胤禛深沉的睡梦中静静流淌,转眼又是两日过去。这两日里,他背上的箭伤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清仪偶尔渡入的温和灵力滋养下,愈合得比预期要快许多,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深红色痂。他的脸色也一日好过一日,虽然仍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双唇总算有了淡淡的血色,不再像之前那样惨白得吓人。
苏培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指挥小太监们做事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只是动作依旧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主子爷的好眠,连康熙皇帝都又亲自来看过一次,见儿子呼吸平稳、面色渐佳,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对清仪更是和颜悦色,赏赐了不少珍稀药材和绫罗绸缎。
“老四媳妇,这次多亏了你。”康熙临走前,难得温和地对清仪说道,“朕瞧着老四的气色好多了,你功不可没,自己也需好生休养,莫要累坏了身子。”
“谢皇阿玛关怀,这都是儿媳分内之事。”清仪垂眸敛衽,语气恭敬却平淡,将功劳轻轻带过。
帐内大部分时间依旧只有她一人守着,虽然不再需要持续输送大量灵力,但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和动用本源的后遗症,并非一时半会儿能恢复的。灵力过度消耗带来的虚空感,以及神识长时间高度集中后的疲惫,如同附骨之疽,让她时常感到一阵阵眩晕和乏力。
但她似乎并不在意自身的状况,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执念,让她宁愿待在这安静的帐篷里,守在沉睡的胤禛身边。偶尔,她会拿起一本书,却常常半晌不曾翻动一页,目光不由自主地便飘向榻上那张沉静的睡颜,苏培盛查到的关于苗疆和太子的线索,也像一根刺,隐隐扎在心头,让她无法真正放松。
这日午后,秋日暖阳透过帐篷的缝隙,在厚实的毡毯上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帐内弥漫着安神香清浅宁和的气息,一切都显得格外安宁。
就在这片静谧之中,胤禛那浓密纤长的睫毛,几不可查地轻轻颤动了几下,这一次,不再是之前昏迷中无意识的痉挛,而是带着一种试图挣脱黑暗束缚的、微弱的力道,沉重的眼皮仿佛被黏连了太久,他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细缝。
朦胧的光线涌入,刺得他下意识地又想阖上,但一种强烈的、想要确认周遭一切的念头支撑着他,让他努力适应着光线,涣散的瞳孔一点点凝聚,视线由模糊的色块逐渐变得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明黄色帐篷顶,然后,他微微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某种急切的期盼在帐内逡巡、寻找。
下一刻,他的呼吸几不可查地一滞,瞳孔微微收缩,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就在床边,一个纤细的身影伏在床沿,似乎是累极了,陷入了浅眠,是清仪。
可这真的是他记忆中的清仪吗?那个总是衣着素雅整洁、发髻一丝不乱、神情淡然出尘、周身仿佛萦绕着隔绝凡俗烟火气息的清仪?
此刻的她,穿着一身略显皱巴的月白色常服,往日里总是梳得纹丝不乱的发髻,此刻只是松松地挽着,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固定,几缕乌黑的发丝不受控制地垂落,凌乱地贴在她苍白汗湿的颊边和纤细的颈侧。她侧着脸趴在交叠的手臂上,整张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反复打湿、即将破碎的宣纸,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泼墨,即便在沉睡中,那两道秀气的眉毛也微微蹙着,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深切入骨的疲惫,她那原本饱满水润的唇瓣,此刻干裂起皮,失去了所有光泽,嘴角甚至因为缺水而有了细微的纹路。
她整个人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单薄,那么脆弱,仿佛一件被精心呵护的稀世瓷器,却不幸历经了狂风暴雨的摧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心力交瘁、不堪重负的憔悴,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开来。
胤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随即涌上的是密密麻麻、如同针扎般的酸楚和剧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清仪。
在前世模糊而灰暗的记忆里,她总是端庄得体,隐忍克制,偶尔流露出的忧郁也带着深深的压抑,从未如此刻这般,将所有的脆弱和疲惫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外,而此世的她,更多时候是淡然的,疏离的,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偶尔被他笨拙的讨好或晖儿的童言稚语逗弄时,才会唇角微弯,露出一点真实浅淡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昙花一现。
何曾见过她为他流露出这般模样?如此狼狈,如此憔悴,却又如此真实地牵动着他的心弦。
是为了他吗?
就因为他替她挡了那支毒箭?因为他重伤昏迷、生死未卜?所以她就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守着他,硬生生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形销骨立、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模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心疼,混合着巨大的震撼和排山倒海般的愧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思绪。他宁愿自己背上那伤口再痛上十倍、百倍,宁愿自己此刻依旧在昏迷中承受苦楚,也绝不愿看到她为了他,如此损耗自身,如此不像那个总是淡然从容的她。
他想立刻开口唤她,想伸手轻轻抚摸她消瘦的脸颊,想告诉她他没事了,他已经好了,让她别再担心,快去好好休息。
可是,他刚试图张开嘴,喉咙里就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磨过一般,干涩、刺痛、灼烧般难受,竟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从喉间艰难地挤出一丝嘶哑破碎的气音,然而,就是这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静,却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惊动了本就浅眠、心神不宁的清仪。
她那浓密卷翘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猛地从臂弯里抬起头来,那双总是清澈见底、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还带着骤然惊醒的迷茫和残留的浓重倦意,但在对上他已然睁开、正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眼时,所有的迷茫在刹那间被巨大的惊喜和不敢置信所取代,亮得惊人。
“胤禛?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颤抖,立刻倾身过来,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就轻柔地覆上他的额头,仔细感受着温度,“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伤口还疼得厉害吗?”她一边问,一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切。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担忧与疲惫的憔悴面容,听着她因干渴而沙哑却依旧急切的询问,胤禛只觉得心头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被反复揉捏着,酸涩胀痛得厉害,他想摇头,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告诉她自己一点都不疼了,想问她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可干渴灼痛如同火烧的喉咙让他所有的言语都堵在了那里,只能更加艰难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用尽此刻全身恢复的微弱力气,聚焦起涣散的精神,挤出一个模糊却足够让她听清楚的、带着渴望的音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