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三年,秋。吉州,吉水县。
赣水的水流在此处变得平缓,两岸是连绵的稻田,金黄的稻穗在秋风中摇曳,预示着一个即将到来的丰年。然而,这片田园牧歌般的景象,很快便被一支自北而下、旌旗如林的庞大船队所打破。
先锋将彭沅立于坐船的船头,目光锐利如鹰。他是刘澈麾下的悍将,以勇猛和执行命令坚决着称。此刻,他的眼中没有半分对眼前丰收景象的欣赏,只有对即将到来的战斗的专注。
“将军,前方十里便是吉安城了。”副将上前禀报,“依照主公军令,我军是否即刻……”
“不必。”彭沅摆了摆手,他的目光越过吉安城,投向了城西二十里外的一处营寨,“传令下去,大队船只在吉水下游分水叉口隐蔽,只留部分舟船,搭载三千精锐,轻装简从,随我走陆路,绕过吉安,直扑城西的龙陂大营!”
副将一愣:“将军,龙陂大营虽非主城,然营垒坚固,有守军五千,皆是卢延昌的嫡系。我军仅以三千之众突袭,是否过于冒险?”
“主公的军令,你看清楚了么?”彭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是‘佯攻’,是‘做出主攻架势’!不是让你去拼命的!此战,打的不是兵力,是人心!龙陂大营,正是那卢延昌的心头肉,也是那谭全播最乐于见到被我们啃一口的肥肉!”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绘制简略的地图,这是谢允长史派人送来的,上面清晰地标注了虔州军力的部署和各将领的派系归属。彭沅虽为武将,却也看得明白,这一战的关键,就在于他们能否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准确地切在虔州内部那道早已存在的裂痕之上。
“传令!”彭沅的声音变得果决,“全军噤声,衔枚疾走!务必在明日拂晓之前,兵临龙陂大营城下!记住,只围不攻,擂鼓呐喊,做出四面围城的假象!我要让那营中的卢氏亲兵,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三千江西军士卒悄然下船,如同一群暗夜中的猎豹,迅速消失在岸边的密林之中,向着他们的第一个目标,那根挑拨离间的“刺”,疾行而去。
虔州,刺史府。
压抑的气氛已经持续了数日。自从上次与谭全播在议事堂内不欢而散后,卢延昌便将自己关在府中,终日与几个心腹幕僚商议,却始终想不出应对之策。谭全播手握重兵,名为下属,实则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而关于他“暗通洪州”的谣言,更是像附骨之疽,让他百口莫辩,也让他对谭全播的恨意与猜忌,达到了顶点。
“报——!少主!紧急军情!”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入堂内,声音嘶哑,带着极度的惊恐。
“何事惊慌!”卢延昌本就心烦意乱,怒斥道。
“龙……龙陂大营急报!数千洪州军不知从何处冒出,已将大营四面合围!彭沅的将旗,就立在营门之外!营中守将几次派人突围求援,皆被乱箭射回!”
“什么?!”卢延昌如同被雷电击中,猛地从席上跳起,脸上血色尽褪。龙陂大营!那里面驻扎的,全是他父亲留给他、用以制衡谭全播的最后班底!是他最核心的力量!刘澈的动作怎么会这么快?而且不打沿途城池,直扑他的要害!
“快!快去请谭将军!命他即刻发兵,驰援龙陂!不!我亲自去!”卢延昌慌了神,一把抓起案上的佩剑,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冲。
“少主不可!”一名幕僚死死拉住他,“两军交战,主帅岂可轻动?当务之急,是立刻以刺史府之名,向谭将军下达军令,并派人催促!龙陂大营城坚墙高,尚可支撑数日,只要援兵一到,内外夹击,必能大破敌军!”
卢延昌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他喘着粗气,指着一名亲信,声嘶力竭地吼道:“你!立刻持我将令,去谭全播的军营!告诉他,龙陂若失,虔州亦亡!让他即刻点齐兵马,火速救援!若有片刻耽搁,军法从事!”
谭全播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却与刺史府的慌乱截然不同。谭全播正与几名心腹将领一边烤着火,一边饮酒,谈笑风生,仿佛对外界的战云一无所知。
当卢延昌的信使冲入帐中,气喘吁吁地传达了军令时,谭全播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杯中酒饮尽,这才抬起眼皮,淡淡地问道:“哦?刘澈的兵马,有多少人?”
“看……看旗号与声势,怕……怕不下万人!”信使夸大了军情。
“万人?”谭全播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他与身旁一位独眼副将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位副将,正是前几日“无意间”看到卢延昌“通敌密信”的那个人。
“将军,”独眼副将起身,抱拳道,“末将以为,此事甚是蹊跷!刘澈大军远来,不思攻取城池,反倒舍近求远,去打一座坚固的营寨?哪有这样的道理!依末将看,这分明是卢少主与那刘澈演的一出双簧!”
另一名将领也附和道:“正是!少主定是想借此为名,将我等兵马诱出城外,进入他预设的包围圈。届时,他再与刘澈里应外合,将我军一举歼灭!如此,他献城之功方才算大功告成!”
“你们……”信使又急又怒,却不知如何辩驳。
谭全播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他站起身,踱到地图前,看着龙陂大营的位置,心中早已有了计较。他本就不信卢延昌,加上谢允事先埋下的那些谣言与“证据”,早已让他先入为主地认定,这背后必有阴谋。
“回去告诉少主,”谭全播的声音冰冷,“虔州城乃根本所在,刘澈主力未现,我不敢轻动。为防其围点打援,我需固守待变。让龙陂守将坚守待援,待我查明敌军虚实,再做定夺。”
“将军!军情如火,岂能再等!”信使急得快要哭出来。
“滚!”谭全播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再敢聒噪,扰我军心,先斩了你!告诉卢延昌,我谭全播只听老主公的号令,他还没资格对我颐指气使!”
信使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大帐。
帐内,独眼副将凑上前来,低声道:“将军,真就这么看着?”
“看着?”谭全播冷笑一声,“传令下去,全军戒备,严守各处营门,但不许出战。我倒要看看,他卢家郎,还能唱出什么戏来。等他那五千亲兵被刘澈啃得差不多了,这虔州城里,就该是我谭某人说了算了。”
龙陂大营,激战已持续了一天一夜。
彭沅的三千兵马,根本就没打算强攻。他们只是轮番上阵,在营外百步之外,用弓箭进行压制性抛射,同时擂鼓呐喊,制造出攻势极为猛烈的假象。营内的守军被这不间断的骚扰折磨得精疲力尽,死伤虽不算惨重,士气却在对援军的绝望等待中,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援兵呢?!谭全播的援兵在哪里?!”守将双目赤红,站在望楼上,一遍遍地向虔州城的方向眺望,然而,除了远方地平线上袅袅的炊烟,什么也没有。
终于,在第二天黄昏,当他们派出求援的最后一队信使,只带回谭全播“坚守待援”的冰冷回复时,营中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谭全播……他……他见死不救!”守将一口鲜血喷出,仰天栽倒。
主将昏厥,援军无望。营内的守军彻底崩溃了。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了武器,紧接着,白旗被三三两两地举了起来。
彭沅见状,立刻下令停止攻击,派人上前喊话招降。不到半个时辰,龙陂大营的寨门缓缓打开,五千卢氏亲兵,尽数缴械投降。
消息传回刘澈所在的旗舰之上。
刘澈看着彭沅送来的捷报,以及从俘虏口中审出的、关于谭全播按兵不动的详细供述,脸上露出了计划成功的笑容。
“夫君,文弼此计,真可谓‘杀人不见血’。”钱元华站在他身旁,同样看着那份捷报,眼中满是赞赏,“他只是动了动笔,说了几句话,便让虔州最精锐的一支力量,兵不血刃地瓦解了。这根离心之刺,扎得又深又狠,卢延昌与谭全播之间,再无半点转圜余地。”
“是啊,”刘澈感慨道,他将捷报递给一旁的张虔裕,“文弼在洪州运筹帷幄,我等在前线方能如此顺利。传令下去,主力舰队,全速前进!兵锋直指虔州城下!我要让那卢延昌和谭全播知道,他们内斗的好戏,该落幕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冲上船头,手中高举着一封用黑色羽毛加急的密报。
“主公!虔州急报!”
刘澈心中一凛,一把接过。展开一看,他与钱元华的脸色,同时微微一变。
密报上只有寥寥数语:“卢光稠惊闻龙陂失陷,又怒谭全播不救,急火攻心,于昨夜暴毙。其子卢延昌已然癫狂,尽起府中残部,宣称谭全播为弑父逆贼,正向谭全播大营攻去!”
虔州城下,刘澈的大军未到,一场血腥的内战,已然提前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