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赶紧滚!”苏浅宁拿出银两并开始赶人。
“算你们识相,走!”
一千两税银,瞬间将流民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得只剩几点微弱火星。刚刚有了雏形的医馆地基旁,堆积的木料石料仿佛也失去了生气,在毒辣的日头下蔫蔫地趴着。
“天杀的狗官!这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啊!”老葛头佝偻着背,手死死攥着那张盖着知州府鲜红大印的催税文书,指关节捏得发白。
青黛红着眼圈,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银钱,那是卖冰换来的救命钱,是医馆的根基,如今却要被官府拿走一大块!她下意识地看向苏浅宁,“姑娘,怎么就轻易给他们了?”
“你们放心,我会让他们加倍吐出来。”苏浅宁正站在盐窖阴影里,手里拿着新打制的那把柳叶刀,指尖缓缓拂过刀脊,眼神沉静得可怕。
这时,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驶入了这片愁云惨雾的流民区。车帘掀开,一个穿着柳家绸缎、满脸堆笑的管事跳下车,手里捧着一个极其精致的紫檀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封洒金红笺请柬。
“苏姑娘!”管事的声音在死寂的流民区显得格外刺耳,“我家小姐仰慕姑娘高才,前日些许误会,实感不安。今夜在府中设下薄宴,一则赔罪,二则诚邀姑娘共谋商道,冰释前嫌!还望姑娘赏光!”说罢,他恭敬地将托盘高举过顶。
流民们愣住了,面面相觑。柳家?赔罪?共谋商道?这唱的是哪一出?
老葛头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冲到苏浅宁身前,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姑娘!不能去!黄鼠狼给鸡拜年!那柳凤仙蛇蝎心肠,这定是鸿门宴!”
“是啊姑娘!千万不能上当!”
“柳家没安好心!”
“肯定是冲着咱们的碱场和冰窖来的!”流民们纷纷附和,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担忧。
苏浅宁的目光却越过老葛头花白的头顶,落在那封洒金红笺上。请柬华贵异常,边角镶嵌着细小的珍珠,散发着淡淡的、属于柳家特有的浓郁花香。
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请柬右下角,一枚极其细微、几乎被华丽纹饰掩盖的胭脂印痕上。那印痕色泽鲜红,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略显沉滞的光泽。这颜色与她前夜在柳家后巷,在丢弃的废料中发现的那些沾染了铅粉的、被称为 “铅红” 的劣质胭脂废料,一模一样!
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在苏浅宁眼底掠过。赔罪?鸿门宴?恐怕是迫不及待想看她身败名裂、或者干脆让她永远消失的杀局吧。
她没有回应管事的邀请,而是转身,走向盐窖深处。她在堆放杂物的角落停下,那里放着一坛尚未开封的酒。酒坛样式普通,但坛口封泥上,却清晰地印着一个 “柳” 字标记——这是几日前,柳家管事假惺惺来慰问流民时送来的 “三十年陈酿玫瑰露”。
苏浅宁蹲下身,拔掉坛口的木塞,一股极其浓郁、甜腻到发齁的玫瑰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她舀出小半碗酒液。酒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紫红的色泽,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液。
“青黛,取一勺新制的雪花碱来。”青黛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取来一小勺雪白细腻的碱粉。苏浅宁将碱粉轻轻撒入碗中的紫红酒液中。
没有剧烈的反应,碱粉缓缓沉入酒液底部。但苏浅宁敏锐地注意到,在碱粉接触酒液的瞬间,酒液表面泛起了一层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油膜状光泽,很快又消失了。
铅!柳家果然在酒里动了手脚!而且是溶解态的铅毒!铅盐遇到强碱,会生成不溶于水的氢氧化铅沉淀,但在这浑浊的酒液中,很难被肉眼察觉!
这毒下得极其隐蔽,若非她事先警觉,又通晓化学,几乎无法识破!
“姑娘……” 青黛看着苏浅宁凝重的脸色,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将酒碗放在一旁,从怀中取出那把新打制的柳叶刀。她又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刺鼻的、带着腐败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这是用毒蓖麻籽反复熬煮、浓缩提纯的蓖麻毒汁!
她将柳叶刀缓缓浸入毒汁中,刀身接触到毒液,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幽蓝的色泽如同活物般迅速爬上银亮的刀锋,最终将整把刀染成一种妖异而危险的深蓝色。
“备礼。” 苏浅宁的声音如同窖内的坚冰,冷冽而平静。她将淬毒完成的柳叶刀用油布仔细包裹好,塞入袖中,然后指向那坛开封的玫瑰露,“就用这坛柳家的美酒。”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柳府后花园的水榭凉亭里,琉璃灯盏高悬,桌上珍馐罗列,玉盘金樽,极尽奢华之能事。冰鉴里镇着时令瓜果,丝丝寒气驱散了夏夜的闷热。
柳凤仙一身桃红洒金襦裙,云鬓高挽,珠翠环绕,脸上是精心描绘过的、无懈可击的笑容。
她亲自执壶,为坐在主客位上的苏浅宁斟酒,酒液正是那玫瑰露。
倒入薄如蝉翼的琉璃杯中,呈现出诱人的紫红色光泽,浓郁的玫瑰甜香几乎让人沉醉。
“苏妹妹,” 柳凤仙的声音甜得发腻,丹凤眼中却闪烁着冰冷的光,“前日府中下人不懂事,多有得罪。姐姐今日设宴,一是赔罪,二是真心想与妹妹冰释前嫌。这寒州商道,妹妹有奇才,姐姐有门路,若你我联手,何愁大事不成?” 她举起酒杯,“来,姐姐敬妹妹一杯,祝我们合作愉快!?”
她身后的侍女,一个穿着藕荷色衣服,眼神略显呆滞的陌生面孔,立刻将另一杯斟满的酒,恭敬地捧到苏浅宁面前。
凉亭四角,侍立着柳家护院,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鼓囊囊的位置。气氛看似和乐融融,实则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苏浅宁脸上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她看着眼前那杯紫红的毒酒,没有去接,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红绸包裹的长条状物件,轻轻放在桌上。
“柳小姐盛情,愧不敢当。薄礼一份,不成敬意。”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柳凤仙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绽开:“妹妹太客气了!” 她示意侍女接过。侍女解开红绸,里面赫然是一个古朴的紫檀木长匣。打开匣盖,一把形似匕首静静躺在红绒布上。
“哦?是把好刀!?” 柳凤仙故作惊喜地拿起匕首,刀身黯淡无光,甚至有些锈迹?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疑惑,这流民女子搞什么名堂?送把破刀?
“此刀虽旧,却也有些来历。” 苏浅宁的声音依旧平淡,“据说能辟邪,尤其…能验毒...”
“验毒?” 柳凤仙心中猛地一跳。
“是啊,” 苏浅宁仿佛没看到她的异样,自顾自说道,“只需将刀尖浸入酒中,若酒中有毒,刀身便会变黑。” 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柳凤仙手中的酒杯。
柳凤仙握着酒杯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强笑道:“妹妹说笑了,你我姐妹饮酒,怎会有毒?莫不是信不过姐姐?” 她将酒杯往苏浅宁面前又推了推,“妹妹若不信,姐姐先饮为敬!” 说着,她作势就要仰头喝下自己那杯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姐!且慢!” 那个捧着毒酒、眼神略显呆滞的侍女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一扑!手中那杯原本要递给苏浅宁的紫红酒液,竟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泼向柳凤仙高举的酒杯!
哗啦!
两杯酒液在空中猛烈相撞!瞬间溅了柳凤仙满头满脸!精心描绘的妆容被酒水冲花,昂贵的襦裙浸透了一大片,滴滴答答往下淌着紫红的液体,狼狈不堪!
“啊——!” 柳凤仙发出一声几乎破音的尖叫,手中的琉璃杯当啷落地摔得粉碎!她一巴掌狠狠扇向那侍女:“蠢货!没用的东西!”
侍女被扇倒在地,捂着脸,瑟瑟发抖,眼神却飞快地瞟了苏浅宁一眼,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决然。
“姐姐息怒。” 苏浅宁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下人毛手毛脚,实属不该!幸好姐姐这杯酒没事,只是可惜了这上好的琉璃杯。不如…” 她话锋一转,拿起桌上那坛开封的玫瑰露,亲自为柳凤仙重新斟满一杯,“妹妹再敬姐姐一杯,压压惊?”
紫红的酒液再次注入崭新的琉璃杯中。苏浅宁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酒 “柳小姐,请。”苏浅宁早已用袖中浸了解毒药水的布巾擦拭过杯口。
柳凤仙看着苏浅宁手中那杯酒,又看看自己面前这杯新斟的,同样来自那坛特制玫瑰露的毒酒,心中惊疑不定。刚才的意外…是巧合?还是……她狐疑地看向苏浅宁,对方蒙着纱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看不出丝毫端倪。
“怎么?姐姐莫不是…也怕有毒?” 苏浅宁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
柳凤仙被激怒了!她绝不相信这流民女子能识破她的计谋!更不相信她敢在柳府对自己下毒!刚才肯定是意外!她定了定神,重新端起酒杯:“妹妹说笑了,姐姐怎会不信你?来,干杯!”
两只琉璃杯在空中轻轻一碰。
苏浅宁借着宽大袖袍的掩护,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杯中酒液化作一道细流,悄然倾入袖中暗藏的吸水棉袋里,杯沿只沾湿了她的唇。
柳凤仙则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紫红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般的甜腻感。柳凤仙放下酒杯,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脸色却陡然一变!一股难以形容的绞痛猛地从她腹中炸开!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她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
“姐姐怎么了?” 苏浅宁关切地问。
“没…没事…” 柳凤仙强撑着,额头却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她试图站直身体,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呕…呕…” 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冷汗顺着她的鬓角、脖颈流淌下来,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乱不堪。一股无法形容的、令人羞耻的失控感,正从下腹传来!
“小…小姐!” 旁边的侍女惊叫着想去搀扶。
“滚开!” 柳凤仙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然而,身体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双腿猛地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一股温热粘稠、带着浓烈腥臊气味的液体,无法控制地浸透了她的桃红襦裙,顺着大腿内侧流淌下来,在她价值不菲的金丝绣花鞋旁,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令人作呕的湿痕!
“啊——!!!” 柳凤仙发出一声尖叫!极致的痛苦和羞辱瞬间击垮了她!她眼前发黑,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口吐白沫,瘫倒在自己制造的秽物之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小姐!小姐中毒了!”
“快来人啊!抓住她!是她下的毒!”
“封锁府门!别让这妖女跑了!”凉亭内外瞬间炸开了锅!护院们拔出腰刀,凶神恶煞地扑向苏浅宁!
苏浅宁却早已退至凉亭边缘,背靠着一根粗大的廊柱。面对汹涌而来的刀光,她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冷的嘲弄。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她猛地从袖中抽出那把深蓝色的柳叶刀!
噗嗤!噗嗤!
两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布帛撕裂的声响!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护院,只觉手腕一凉,他们持刀的手腕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却深可见骨的血线!
“啊——!” 惨叫声凄厉响起!
隐藏在暗处的暗一,忍不住颤抖一下,得出结论,以后惹谁都不要惹苏浅宁,下手太快准狠了。
苏浅宁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两人中间穿过,柳叶刀幽蓝的刀尖,精准地抵在了那个闯祸侍女的咽喉上!
侍女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刚才柳凤仙毒发的惨状就在眼前!
“解药。” 苏浅宁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冰冷刺骨。
“在…在我怀里…荷包…”。
苏浅宁左手闪电般探入她怀中,摸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里面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青瓷瓶。她拔开瓶塞,倒出几粒朱红色的药丸。
就在这时,那人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狠厉,趁着苏浅宁分神取药,藏在袖中的左手猛地扬起,一枚蓝汪汪的毒针直刺苏浅宁面门!
“姑娘小心!”暗处的暗一现身。
苏浅宁却仿佛早有预料,头微微一侧,毒针擦着她的纱巾射空,同时,她右手柳叶刀轻轻一送!
“呃…” 侍女的动作瞬间僵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一点迅速扩大的蓝黑色血渍,柳叶刀那淬了蓖麻毒汁的刀尖,已悄然没入了她的心口。
剧毒瞬间发作,她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眼中还残留着最后的惊骇和怨毒。
苏浅宁看都没看倒下的尸体,将解药抛给暗一:“给她灌下去,死不了。”暗一接过药,嫌弃的掰开柳凤仙的嘴,将药丸塞入。
苏浅宁的目光扫过凉亭内狼藉的景象 —— 昏死在自己秽物中的柳凤仙,手腕喷血的护院,心口染毒的使者尸体…她的视线最终落在地上那个侍女摔落时,从袖袋中滚出的一个令牌上。
令牌是黄铜所制,造型古朴,上面刻着一个醒目的苏字家徽!侯府标志!
满场死寂!所有柳家护院和闻讯赶来的仆役都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枚令牌!
苏浅宁弯腰,用油布包裹着刀尖,捡起那枚令牌,高高举起。
“苏家!原来柳小姐的诚意,是替苏家清理门户。”
她不再看任何人,将那枚染血的令牌随手丢在昏迷不醒的柳凤仙身旁。然后,她收起那把柳叶刀,转身,从容地穿过惊骇的人群,走出了这片弥漫着血腥、秽物和毒药气息的修罗场。
夜风拂过,吹动她蒙面的纱巾,柳府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里面的混乱和尖叫。
盐墙之内,灯火通明。陈铁山、赵大锤和所有能站起来的老兵都默默地聚集在医馆的地基旁。看着苏浅宁安然归来,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