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微臣对您的这些诗词很是感兴趣，不知郡主可以移驾学士府，让微臣进行一些抄录呢？” 顾清砚恭敬的向苏浅宁发出邀请。
“顾大人客气了，今日我还有要事在身，稍后我会将今日这些诗词进行整理，改日亲自去学士府登门拜访！”苏浅宁说着便抬脚往外走去。
几日后，苏浅宁领着青黛，带着那些诗词去往了学士府。
翰林学士顾清砚的府邸，深藏在城东一条名为洗墨的僻静巷弄里。
这里远离朱雀大街的喧嚣，青石板路被岁月和雨水打磨得光滑温润，两侧高墙爬满了深秋里依旧苍翠的常青藤。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草木清气，与苏府的富贵压抑、玲珑阁的奢靡浮华截然不同，很是干净。
“青黛，去敲门吧。”苏浅宁站在学士府门前。
“是，小姐！”青黛握住门上的铜制圆环叩击“扣！扣！扣！”
“吱嘎！”大门从里面被打开，出来个长相清秀的小厮，“两位姑娘，你们找谁？”
“我们郡主来找你家大人送诗词！”青黛回答着。
“啊！参见郡主！大人早就交代过，郡主会来，郡主里边请，小的这就带您去找大人。”开门小厮行礼说着。
“带路！”
引路的小厮脚步轻巧，将苏浅宁带到一处临水而筑的独立小院前。
院门虚掩，门匾上书二字“抱朴”。
推门而入，眼前豁然开朗，不大的庭院，却布置得极富野趣。几竿修竹临水而立，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一方小小的池塘，残荷已尽，就剩几尾红鲤在澄澈的水中悠然摆尾，墙角数盆晚菊开得正盛，清冷的香气若有若无。
书斋的门敞开着，里面传来极轻的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大人，郡主来了。”小厮在门口通报着。
“郡主，请进！”顾清砚的声音自房内传来。
“青黛，你就在外等候。”苏浅宁转头叮嘱着青黛。
“好的，小姐，有事唤我，我就在这门口候着。”
苏浅宁步入书斋，一股清冽的、混合着陈年纸张、松烟墨锭和上等碧螺春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神一清。
书斋不大，却极为敞亮，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垒满了各种书册卷轴，有些线装书已泛黄卷边，显然是经年累月的旧物。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临窗而设，上面堆着几叠摊开的古籍和几方温润的砚台。窗棂外，便是那片摇曳生姿的竹林。
顾清砚背对着门口，正俯身在书案前，就着窗外天光，正在仔细地翻阅着一册厚厚的卷宗。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素雅的雪青色细棉布襕衫，腰间系着同色丝绦，越发衬得身形挺拔，气质温润如玉，唯有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和久居翰林的清贵，亦昭示着身份。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日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显得眉目疏朗，眼神清澈而温和。
他对着苏浅宁微微一笑，笑容如同拂过竹林的清风：“郡主来了，请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消弭了苏浅宁因踏入陌生环境而本能升起的最后一丝戒备。
她依言在书案对面一张铺着青缎坐垫的圈椅上落座。
顾清砚并未立刻寒暄，而是亲自提起红泥小火炉上咕嘟作响的提梁紫砂壶，动作娴熟地为苏浅宁和自己各沏了一杯碧螺春。
青翠的茶叶在清澈的茶汤中缓缓舒展沉浮，氤氲的热气带着清雅的栗香升腾而起。
“郡主诗才，冠绝古今，顾某至今思之，犹觉心潮激荡，如饮醇醪。”顾清砚将一杯清茶轻轻推至苏浅宁面前，语气真诚，并无半分虚浮的客套，“那《全唐诗》三百首，字字珠玑，气象万千，实乃文坛千古未有之盛事，清砚深为折服。”
苏浅宁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温润的瓷壁，微微颔首：“顾学士谬赞。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今日学士想必不只是为了品茗论诗？想来还有其他事要和我说吧？”苏浅宁边说边把那整理出来的诗词放置在顾清砚面前。
她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洞悉的锐利。顾清砚绝非单纯欣赏诗才之人，他那日相邀，必有深意。
顾清砚闻言，唇角的笑意淡去些许，眼神也变得深邃起来。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古籍卷宗，最终定格在其中一册格外古旧、书页边缘已明显磨损泛黄的线装册子上。
他走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册子深蓝色的封皮，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慎重。
然后，他将这册泛黄的旧档拿出，走了苏浅宁面前的书案中央，缓缓将册子放下。
“郡主请看！”顾清砚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此乃顾某在翰林院旧档库深处，偶然寻得的一册甲子年太医署部分特殊药材调用及问诊的非正式记录。”
苏浅宁的心猛地一跳！甲子年！太医署！特殊药材！
她放下茶杯，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册旧档。深蓝色的封皮上没有任何题签，只在一角用蝇头小楷写着一个模糊的编号。纸张是特制的桑皮纸，坚韧却已泛黄发脆，透着一股浓重的陈年尘土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伸出指尖，极其小心地翻开了第一页。
入眼是密密麻麻、略显潦草的墨迹。记录的格式杂乱无章，显然并非正式的存档簿册，更像是一种私下的备忘录。
上面记载的多是些零散的药名、剂量、以及一些语词称谓不详的“某大人”、“某宫”的隐晦代称，时间跨度正是甲子年。
苏浅宁的指尖有些发凉，她快速地、一页页地翻动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过滤着每一个可能与母亲相关的字眼！她的心跳在寂静的书斋里清晰可闻。
终于，在翻到接近册子中部时，一行稍显工整些的记录，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灼痛了她的眼睛！
“甲子年，七月初九，晴。城南姜氏女，三谒太医署正门、角门及西苑小门，持重金，求借‘九转还魂丹’救母。言其母病入膏肓，唯此丹可续命。署判孙道林拒，言宫禁之物，非圣旨不可动。姜女泣血哀求，至昏厥于署前石阶，终不得入。署役驱之。”
姜氏女！救母！九转还魂丹！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浅宁的心上！她仿佛看到了当年年轻的母亲，为了挽救外婆的生命，是如何一次次放下尊严，在太医署那冰冷的朱门前苦苦哀求，直至昏厥！而那个拒之门外的署判，赫然就是曾在紫宸殿上斥责她“逆乱阴阳”的孙道林！
滔天的悲愤和冰冷的恨意瞬间席卷了她！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书页捏碎！
“令慈姜夫人，孝心感天动地。”顾清砚的声音适时响起，低沉而带着一丝叹息，打破了书斋内令人窒息的沉寂。
顾清砚看着苏浅宁紧绷的侧脸，眼神复杂，“甲子年，她曾三入太医署，不惜一切代价，欲求借那传说中的‘九转还魂丹’以救母。可惜宫禁之物，岂是常人可求？孙院正不过是依规矩行事。”
苏浅宁没有抬头，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记录上，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入骨髓。母亲从未对她提起过这段往事！
她只知道外婆是病逝的，却不知母亲当年竟为了救外婆，承受了如此屈辱和绝望！
顾清砚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他伸出手指，轻轻翻过几页泛黄的书页，指尖停在另一处记录上。那里的墨迹似乎格外浓重，记录的日期也显得异常敏感。
“甲子年，冬月廿三，夜，大雪。亥时三刻，帝忽昏厥于甘露殿，牙关紧闭，面如金纸，脉息几绝！急召当值御医张怀、李茂春、孙道林入宫。众医束手，孙进言，或可试九转还魂丹,然…”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后面似乎被人用浓墨粗暴地涂抹掉了大片，只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墨团！墨迹渗透了纸背，仿佛记录者当时极度的惊恐与慌乱。
苏浅宁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顾清砚的手指，落在这残缺的记录上。
冬月廿三，先帝昏迷当夜！御医张怀、孙道林，九转还魂丹！
她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母亲求而不得的秘药，竟在当夜被提议用于救治先帝？！那后来呢？丹用了没有？何时用的？先帝是如何醒的？这记录为何被涂毁？！
无数的疑问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头！她下意识地伸手去端茶杯，想借那温热的茶水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刺骨的寒意。
然而，心神激荡之下，手竟微微一颤！
“啪嗒！”青玉莲瓣茶杯倾倒在书案上！温热的碧螺春茶汤瞬间泼洒而出，正好浇在了那册摊开的旧档之上！淡黄色的茶汤迅速浸湿了书页，浸透了那残缺记录处浓重的墨团和被涂抹的痕迹！
“啊！顾大人，十分抱歉！”苏浅宁一惊，立刻伸手去扶茶杯，用袖口去擦拭书页上的水渍。
顾清砚也微微蹙眉，迅速拿起案头备用的干净棉帕。
然而，就在两人手忙脚乱擦拭水渍之际——苏浅宁擦拭的动作猛地僵住！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被茶水洇湿、墨迹被泡得微微化开的地方！在原本被浓墨粗暴涂抹掉的痕迹下方，在茶水浸润后变得半透明的桑皮纸纤维深处，一行原本被墨迹掩盖的、用极细朱砂写就的小字，竟隐隐约约地显露了出来！那朱砂小字极其细微，笔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与急促：“丹失！宫变起！知者尽殁！封！”
这十个字！如同十道血红的闪电，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惊心动魄的阴谋气息，瞬间劈入苏浅宁的眼帘！劈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丹失！九转还魂丹丢失了？！
宫变起？！是那场最终导致先帝骤然驾崩、新帝仓促登基的甘露宫变？这场宫变竟始于这粒丹药的丢失？！
知者尽殁？！所有知情者都死了？！被灭口了？！
封！封存此案？封存真相？！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恐怖真相，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苏浅宁的心神之上！她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停滞了！袖中的破军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灵魂深处的惊悸与滔天杀意，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顾清砚显然也看到了那行在茶水中显现的朱砂批注。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凝重，眼神锐利如刀，飞快地扫了一眼窗外摇曳的竹影，随即迅速用干净的棉帕覆盖在那被洇湿的书页上，用力按压吸水，动作快而沉稳，同时低声道：“郡主小心！墨迹未干！”
他的动作看似在补救，实则巧妙地遮挡了那行惊心动魄的朱砂小字，并迅速将那册至关重要的旧档合拢，用镇纸压住。
书斋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竹叶在秋风中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如同无数鬼魂的低语。方才清雅的茶香，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
顾清砚缓缓抬起头，看向脸色苍白、眼神却燃烧着冰焰的苏浅宁。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地传入苏浅宁耳中，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
“安国郡主，” 他直视着她燃烧着惊疑、愤怒与探求火焰的眸子，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苏浅宁紧绷的心弦上，“有没有可能，令慈所求不得之的九转还魂丹…或许，并未在那场动乱中彻底湮灭。”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深潭，倒映着苏浅宁骤然收缩的瞳孔：“此丹…尚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