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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遇:冰封的来访者

市心理援助中心,下午三点。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一条条斜斜的光带,落在浅灰色的地毯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薰衣草精油的混合气味,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

温晴送走了上一位因为学业压力焦虑不已的大学生,轻轻带上咨询室的门,回到座位,快速浏览了下一位来访者的基本信息。

江夜,男,32岁。转介来源:市公安局心理辅导站。备注: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倾向,建议定期咨询。症状:长期失眠,噩梦,情绪疏离,回避社交。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被阴影笼罩的灵魂。

温晴轻轻呼出一口气。警察,尤其是刑警,是她接触过的来访者中,心理防线最厚重、最难打开的一类人。他们见惯了人性最深的黑暗,习惯性地保护自己,也习惯性地怀疑他人,包括心理医生。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准时得像是用秒表掐算过。

“请进。”温晴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露出职业性的、温和而不失距离感的微笑。

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首先映入温晴眼帘的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沉默。他很高,接近一米九,肩膀宽阔,将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撑得很有力度。皮肤是常年在外奔波的那种小麦色,下颌线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的站姿并不刻意,却自然带着一种警觉,像是随时在扫描环境中的威胁。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黑得像化不开的浓墨,但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荒芜的疲惫。那里面似乎藏着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走到温晴对面的沙发椅前,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扫了一眼房间布局,视线在窗户和门的位置短暂停留了一瞬——完全是职业习惯性的审视。

“江先生,请坐。”温晴的声音放得更柔缓了些。

男人点了点头,依言坐下。他的动作并不僵硬,甚至算得上协调,但每一个幅度都控制得极好,没有多余的能量耗散,像一头收敛爪牙的疲惫猎豹。

咨询室陷入一片沉默。

温晴没有急于开口。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观察着。她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粗大,手背上有几道淡淡的旧疤,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却又强制性地松开。他在紧张,或者说,在高度自制地控制着某种情绪。

“江先生,我是温晴,你的心理咨询师。接下来的时间,这里是一个安全的、保密的空间。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或者,只是坐一会儿,也可以。”温晴打破了沉默,语气平和,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男人抬眼看了她一下,目光接触不到一秒便移开,喉结滚动了一下。

“……嗯。”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可能会有点不习惯。”温晴尝试引导。

“……还好。”又是短暂的沉默后挤出的两个字。

“市公安局心理辅导站的李老师跟我简单提过,你最近休息得不太好?”

这次,他沉默了更久。阳光在他深刻的眉眼投下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晦暗难明。

“嗯。”他最终只是又应了一个单音节。

温晴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冰封得比想象中还要坚固。她换了个方式:“没关系,我们不急着聊那些。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今天过来路上顺利吗?或者,更喜欢喝茶还是咖啡?我这里只有简单的速溶咖啡和袋泡茶。”

他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没遇到过心理医生会问这种问题。过了几秒,才生硬地回答:“……不用,谢谢。”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温晴尝试了多种方式,提问、共情、提供选择性答案……但收获甚微。江夜的回应始终保持在最低限度,“是”、“不是”、“还好”、“不知道”。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拒绝任何窥探。

但温晴并没有感到挫败。她在他极度抗拒的姿态下,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几乎被彻底压抑的痛苦波动。那是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挣扎。他不是傲慢,不是不配合,他是……被困住了。被困在自己过去的某个瞬间里,出不来了。

咨询时间结束的提示音轻轻响起。

江夜几乎是立刻站起了身,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江先生,我们下周同样时间见,可以吗?”温晴也站起身,语气依旧温和。

他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拉开门,快步离开。背影决绝,甚至带着点仓皇逃离的意味。

温晴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很快,那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街角,他站在路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点上,用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他就那样站着,仿佛与周围喧嚣的城市格格不入,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流浪者。

温晴轻轻拉上了百叶窗。这个叫江夜的男人,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风暴?

(二) 破冰:细微的裂痕

第二次咨询,江夜依旧准时,依旧沉默。

温晴没有强求。她不再追问那些可能触发他防御机制的问题,而是从最中性、最无害的话题开始。有时甚至会分享一点窗外看到的趣事,比如一只笨拙的麻雀撞到了玻璃,或者楼下新开了一家花店。

她说话的时候,江夜大多时候是看着地面的,但温晴能感觉到,他偶尔会抬起眼睑,极快地瞥她一眼,那眼神里除了惯有的警惕,似乎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第三次,温晴带来一小盆绿萝,翠绿欲滴,生机勃勃。她把它放在茶几上,笑着说:“房间里多点绿色,心情也许会好一点。”

江夜的目光在那盆绿萝上停留了几秒。

第四次,温晴注意到他进来时,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二指节处有新鲜的擦伤,渗着一点血丝。

在他沉默地坐下后,温晴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谈话,而是轻轻推过去一个打开的小医药箱,里面放着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处理一下吧,夏天容易感染。”她的语气自然得像只是随口一提。

江夜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盯着那个医药箱,看了足有十几秒。咨询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然后,他伸出那只受伤的手,动作有些迟缓地拿起一根碘伏棉签,笨拙地、几乎是粗暴地擦拭了一下伤口。

温晴没有插手,只是安静地看着。

他沉默地贴好创可贴,然后把医药箱推回给她,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活人的气息。

这是一个微小的突破。温晴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她点点头,收好医药箱,没有就这个伤口追问任何原因。她知道,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力量。

第五次咨询。江夜进来时,状态似乎比之前更差一些,眼底的乌青更重,周身的气压更低。

那次咨询的大部分时间,他比第一次还要沉默。温晴没有打扰他,只是陪着他安静地坐着。咨询时间过半,温晴轻声开口,说的却不是对他:“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压力很大,好像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喘不过气,那并不是你的错。人的神经系统在经历过极限压力后,需要很长时间来修复,就像身体受伤后需要复健一样。”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普及心理学知识。

江夜依旧低着头,但温晴看见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微微颤抖。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极其低声地、快速地说了一句什么。

温晴没有听清,但她没有问“你说什么”,而是保持着同样的姿态,柔和地问:“我好像听到你在说话,但没听清内容,可以再说一遍吗?”

男人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他的话没有说完,猛地刹住车,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是一种陷入恐慌边缘的征兆。

“好的,我知道了。”温晴立刻回应,语气平稳而肯定,打断了他可能陷入的可怕回忆。“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个。睡不着的感觉非常折磨人,这本身就会消耗巨大的能量。”

她没有追问“就是”什么。她只是接纳了他此刻的状态。

江夜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紧握的拳头也慢慢松开。他抬起头,第一次,目光没有立刻躲闪,而是在温晴脸上停留了那么一两秒。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痛苦,有一丝释然,有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疲惫。

那一刻,温晴仿佛看到冰面上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下面有汹涌的河水流动。

她知道,破冰开始了。这个过程会非常缓慢,甚至会有反复,但她已经触碰到了那坚硬外壳下的一丝真实。

临走时,江夜走到门口,脚步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很低地说:“……那盆绿萝,长得很好。”

温晴微笑起来:“是啊,它很顽强。”

(三) 暗涌:过去的阴影

随着咨询的进行,江夜的话渐渐多了一些,虽然依旧言简意赅,但不再是单纯的单音节回应。他会开始描述一些身体上的感受,比如“头痛”、“胃不舒服”,或者极偶尔地,透露一丝情绪,“烦”、“闷”。

温晴像拼图一样,小心翼翼地从他碎片化的言语和情绪反应中,试图还原他内心的图景。

她了解到,他曾经是刑警队里的骨干,破获过不少大案要案。但大约一年前,一次任务出了意外。细节他绝不透露半分,但温晴能从他的反应推测出,那很可能涉及严重的伤亡,甚至可能是至亲战友的牺牲,而他或许觉得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ptSd的典型症状:创伤性再体验(噩梦、闪回)、回避(远离相关刺激、情感麻木)、认知和情绪的负面改变(自责、疏离)、警觉性增高(失眠、易怒、过度惊吓)。

教科书上的描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展现时,是如此的具体而沉重。

温晴采用了一些稳定的 grounding technique(接地技术),帮助他在感到恐慌时锚定当下,比如让他描述周围环境中的几个物体,感受呼吸,感受脚踩地面的实在感。她也教给他一些简单的呼吸放松方法。

江夜学得很认真,像一个恪尽职守的学生。但温晴明白,这些只是辅助,真正的核心,是他能否原谅过去的自己,能否与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达成和解。而这,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无条件的接纳。

一个周五的下午,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天色暗沉得如同夜晚。咨询室里只开了一盏温暖的台灯。

或许是天气使然,江夜的状态显得格外低落。他比平时更沉默,眼神空茫地看着窗外被雨水敲打摇晃的树影。

温晴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陪伴。

忽然,他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天……也下这么大的雨。”

温晴的心微微一紧,知道他可能触碰到了核心创伤的边缘。她保持平静,轻声回应:“嗯。”

“……很吵……雨声,枪声……叫喊声……”他的呼吸开始加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指节泛白。“……我要是……再快一点……”

他的话语破碎不堪,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额角渗出冷汗,显然正陷入可怕的闪回中。

“江夜。”温晴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地响起,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看着我。你能看到我吗?我是温晴。”

江夜猛地喘了一口气,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温晴脸上。

“很好。”温晴放缓语速,“现在,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

“……你……灯……沙发……”他的声音依旧发颤。

“是的,还有呢?”

“……雨……窗外的雨……”

“嗯,雨下在窗外。我们在房间里,很安全。”温晴引导着,“感受一下你的脚,踩在地板上。”

他依言照做,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能。”

“很好。现在,跟着我呼吸,吸气……慢慢地……呼气……”温晴示范着深长的呼吸。

几次循环之后,江夜眼中的惊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脆弱。那种脆弱感出现在他这样硬朗的男人身上,具有一种惊人的冲击力。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温晴温和却坚定地说,“你刚才做得很好,你把自己带回来了。”

他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不再像是那个坚不可摧的刑警,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那一刻,温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地撞了一下。那不仅仅是心理咨询师对来访者的职业性共情,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别的、更个人化的东西。她迅速地将那丝情绪压下,保持专业的冷静。

咨询结束,雨也小了一些。江夜离开时,状态平静了不少,但那种深切的疲惫感依旧笼罩着他。

温晴站在窗边,看着他撑着黑色的雨伞,消失在雨幕中,心里却无法平静。他的过去像一片巨大的阴影,不仅笼罩着他,似乎也在这间咨询室里投下了不安的轮廓。

她隐隐觉得,江夜所经历的,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险。

(四) 靠近:微光与暖意

那次雨天的闪回事件像是一个转折点。之后,江夜对温晴的信任明显增加了许多。他依旧话不多,但开始更主动地描述自己的状态,甚至偶尔会极其简略地提到一些过去工作时的片段——当然是经过高度模糊处理的,无关机密,只关乎情绪。

他说起过连续蹲守几十个小时的疲惫,说起过面对狡猾罪犯时的挫败,也说起到破案后短暂的轻松。但每一次,这些话题最终都会滑向沉重的沉默。那些 positive 的部分似乎无法在他心里留下痕迹,轻易就被巨大的负面情绪吞噬。

温晴更多地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她发现,江夜有着极其敏锐的观察力和逻辑性,这是他的职业烙印,但也因此,他更容易陷入对细节的反复咀嚼和自我苛责中。

她尝试引导他关注当下,发现生活中微小的积极瞬间。他甚至开始遵嘱记录“情绪日记”——虽然最初交上来的纸上只有“无事”或者“烦”两个字。

直到有一天,他在记录里写了一句:“今天路过蛋糕店,香味有点像以前警局楼下那家。”

温晴拿着那张纸,看了很久。这是一个多么微小却又巨大的进步。他开始感知到中性的、甚至略带温暖的细节了。

温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关于江夜的记录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详细。她分析他的心理动力,制定咨询计划,但也会在不经意间,写下一些超出专业范围的观察:“他的手很大,应该很有力,但递东西时总是很小心”;“他今天换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看起来没那么沉重了”;“他好像对咖啡因比较敏感,下次或许可以给他换花草茶”……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更好地建立治疗关系。

咨询室外,温晴的生活按部就班。她会和闺蜜吃饭逛街,会去看电影,会回家陪父母。只是有时,在夜深人静整理案例笔记时,江夜那双沉寂又痛苦的眼睛,会莫名地浮现在脑海里。

有一次,温晴在超市采购,远远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心里莫名一紧。直到那人转过身,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她才暗自失笑,同时又有点心惊。自己似乎对他……过于关注了。

她知道这不符合职业伦理,心理咨询师必须保持界限。她开始有意识地提醒自己,将江夜严格地定义在“来访者”的范畴内。

下一次咨询时,温晴的态度比平时更保持距离了一些,专业,温和,但略显疏淡。

江夜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他本就敏感,尤其是在情绪感知上。那次咨询,他的话又变少了,结束时,他看着温晴,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失落?

他离开后,温晴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几天后,温晴晚上加班离开中心时,在楼下的便利店又遇到了江夜。他正站在冰柜前,似乎在选择饮料。

温晴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悄悄走开,他却若有所觉地回过头。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便利店白亮的灯光下,他看起来比在咨询室里放松一点,但依旧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紧绷感。

“……温医生。”他先开口,点了点头。

“好巧,江先生。”温晴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

“嗯。”他应了一声,从冰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结账,然后很自然地走到她身边,“下班了?”

“是啊。”温晴点头,“你也住这附近?”

“不远。”他言简意赅。两人并肩走出便利店。夜晚的空气微凉,街道上车流如织。

一阵沉默。有点微妙的尴尬。

“你……”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你先说。”温晴笑了笑。

“没什么,”江夜移开目光,“只是……上次咨询,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温晴心里咯噔一下。他果然察觉到了她的刻意疏远,并且归因于自己。一种混合着歉疚和心疼的情绪涌上来。她立刻摇头:“没有,完全没有。你做得很好。是我自己那天状态可能不太对,抱歉。”

江夜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判断她话的真伪,然后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那就好。”

走到路口,该分道扬镳了。

“温医生,”江夜停下脚步,看着她,路灯在他眼中投下细碎的光点,那一片荒芜里,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亮光,“谢谢你。”

“谢我什么?”温晴有些不解。

“所有。”他说完这两个字,微微颔首,转身大步离开了。

温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心里那根关于职业界限的弦,似乎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叫江夜的男人,正在用一种笨拙而真诚的方式,尝试着重新与世界建立连接。而她,似乎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五) 危机:失控的刀锋

又过去了几个月。江夜的状态起伏不定,但总体趋势是向好的。噩梦的频率有所降低,他甚至能偶尔睡个整觉。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的死寂少了些,偶尔会在温晴说某个观点时,流露出极短暂的思索或认同。

他开始能提到“以前”的事,不再全是痛苦。他会说起警队里关系好的同事,说起某个有趣的案子,虽然结尾总是以沉默告终——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最终大多都指向了那个他不愿触碰的结局。

温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种进展。她知道,创伤的修复绝非直线上升,而是进两步,退一步,甚至退两步。

一个看似平常的咨询日。温晴上午接待了几个来访者,中午简单吃了点沙拉,下午第一个就是江夜。

他准时到来。坐下时,温晴注意到他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些,眼下乌青明显,似乎昨晚又没睡好。但他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亢奋,一种绷到极致的紧张感。

“昨晚没休息好?”温晴照例询问。

江夜点了点头,手指用力地按压着太阳穴:“……头疼。”

“需要先休息一下吗?”

“不用。”他拒绝得很干脆,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温晴,“温医生,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如果你明明知道一个人有罪,他做了很坏的事,伤害了很多人,但是因为证据不足,或者因为一些程序问题,法律拿他没办法……你会怎么做?”他的语速比平时快,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

温晴心里一沉。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尤其对江夜而言,很可能关联到他自身的创伤。

“法律是维护正义的底线,但有时候,它确实可能存在力所不及的地方。”温晴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作为个人,我们会感到愤怒、无力,这是非常正常的情绪。但跨越法律自行其是,往往会带来更糟糕的后果,也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危险?”江夜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一点温度,只有冰冷的嘲讽,“还有什么比看着人渣逍遥法外更危险?比看着无辜的人白白牺牲更难以忍受?”

他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呼吸加重,身体前倾,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温晴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愤怒、痛苦、不甘,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恨意。

“江夜,”温晴保持声音稳定,试图引导他回到当下,“我听到你的愤怒和无助。那个‘如果’的情况,让你想起了什么,是吗?”

“想起什么?”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咨询室里投下压迫性的阴影,他来回踱了两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野兽,“我每天都想起!无时无刻!那不是如果!那是真的!”

他猛地转向温晴,眼神骇人:“他就在外面!活得好好的人渣!而有些人……却永远回不来了!这他妈公平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墙壁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温晴的心跳骤然加速,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没有后退,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惊吓。她知道,此刻的江夜正处于情绪失控的边缘,任何刺激都可能让他彻底爆发或彻底崩溃。

“江夜,”她的声音依旧尽力平稳,但提高了些许音量,以穿透他的情绪风暴,“看着我。这里是我的咨询室,我是温医生。你是安全的。”

江夜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充血的 eyes 死死盯着温晴,仿佛要通过她看向某个不在此处的仇人。拳头紧握着,手背上青筋暴起。

“深呼吸,江夜。”温晴清晰地指令道,同时自己示范着深长的呼吸,“跟着我做。吸气…… hold住…… 慢慢呼气……”

她重复了几次,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江夜的呼吸依旧急促,但似乎捕捉到了她的节奏,尝试着跟随。每一次呼气都带着剧烈的颤抖。

“很好,继续。”温晴鼓励道,同时小心地移动了一下位置,确保自己和他之间保持着安全距离,但又不过分疏远,以免让他感到被拒绝。“你的感觉没有错,愤怒和痛苦都是真实的,它们需要被看见,但不需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表达。”

她看了一眼他砸在墙上的拳头,指节处已经泛红。

“……我控制不住……”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助,“那些画面……那些声音……他得意的样子……”

“我知道。”温晴柔声说,带着极大的共情,“我知道那非常非常难受。但你现在在这里,和我在一起。那个‘他’,不在这里。你能区分吗?”

这是一个 grounding 的尝试,帮助他将过去的创伤记忆和当下的现实安全区分开。

江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的狂乱稍微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绝望。他缓缓松开了拳头,身体晃了一下,后退两步,沉重地跌坐回沙发里,用那只砸过墙的手捂住了脸。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咨询室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温晴默默地拿起纸巾盒,轻轻放在他身边的沙发上,然后退回自己的座位,给他空间和时间去平复。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抬起头,眼睛通红,但情绪似乎已经从那个危险的峰值回落,剩下的是一片狼藉的废墟感。

“……对不起。”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失态了。”

“不需要道歉。”温晴温和地重复着她说过的话,“你刚才经历了很强烈的情绪体验,这很正常。谢谢你最终控制住了它,并且留在这里。”

她强调的是他的“控制”和“留下”,这是一种积极赋能。

江夜摇了摇头,似乎无法原谅自己刚才的失控。他看了一眼墙上的痕迹,眼神晦暗。

“手,需要处理一下吗?”温晴问。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泛红破皮的指节,沉默地摇了摇头。

那次咨询剩下的时间,在一种沉重但相对平静的氛围中度过。江夜的情绪明显低落,但不再具有攻击性。温晴没有再去触碰那个关于“人渣”的具体话题,而是引导他进行了一些放松练习,帮助他重新稳定下来。

离开时,江夜的脚步有些虚浮。温晴送他到门口,看着他走进电梯,心里充满了担忧。今天的失控,说明他内心的压力已经累积到了一个临界点。那个他口中的“人渣”,显然是他创伤的核心关键之一,像一个不断流脓的伤口,持续地折磨着他。

(六) 试探:模糊的界限

经过那次激烈的情绪爆发,江夜和温晴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一种无形的信任,在共同的经历了那种 intense 的时刻后,变得更加牢固。

江夜再来咨询时,身上那种尖锐的抗拒感减少了许多。他依然沉默,但更愿意跟随温晴的引导,尝试一些认知行为疗法中的技巧,去挑战那些根深蒂固的负面信念,比如“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本该阻止悲剧发生”。

这个过程极其艰难,就像是在坚冰上钻木取火,进展缓慢,且常常反复。但温晴看到了他的努力,那种近乎笨拙的、不屈不挠的努力,想要从泥潭里挣脱出来的生命力,让她动容。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保持纯粹的职业距离。她会因为他一点微小的进步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也会因为他再次陷入低谷而心情沉重。她开始在网上下意识地搜索关于一年前本市刑警大案的新闻,但公开报道大多语焉不详,只知道涉及一场激烈的抓捕行动,有警员牺牲,但细节一概模糊。

她知道这样做不对,逾越了界限,但她控制不住地想要了解更多关于他的过去,想知道是什么将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一个周末,温晴和闺蜜逛街,在一家男装店门口,看到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质感很好。她鬼使神差地想到,江夜穿上应该很合适,会比黑色看起来柔和一些。

这个念头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迅速甩开脑袋,拉着闺蜜快步走开。

“怎么了你?神不守舍的。”闺蜜好奇地问。

“没什么,可能有点累了。”温晴掩饰道,心里却敲响了警钟。

她对自己的状态感到不安。她是一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怎么能对来访者产生这种个人化的关注甚至……牵挂?这不仅是职业道德问题,也可能对江夜的康复不利。

她决定下一次咨询时,必须更加严格地恪守边界。

周一,江夜来了。他看起来比上周状态稍好一些,虽然眉宇间的疲惫依旧,但眼神清明了不少。

咨询进行到一半,温晴正在引导他进行正念呼吸练习时,江夜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温医生,”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你……好像有点不一样。”

温晴心里一凛,表面上依旧平静:“哦?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他微微蹙眉,“好像……更远了。”

他的直觉敏锐得可怕。温晴不得不承认,自己刻意保持距离的努力,还是被他察觉了。她沉默了几秒,决定坦诚一部分,但以职业化的方式:“我是你的心理咨询师,保持一定的专业距离,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你。过度卷入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江夜看着她,眼神复杂,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明白了。”

那语气里,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接下来的咨询,气氛果然变得更加“专业”和“规范”。温晴严格控制着时间和话题,不再有任何超出治疗范围的言行。

江夜配合得无可挑剔,但温晴能感觉到,那层刚刚融化一些的冰壳,似乎又有重新凝结的趋势。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收敛。

温晴心里有些矛盾,既觉得这样是对的,又隐隐觉得有些遗憾,甚至……有一丝心疼。她不断告诫自己,这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自己好。

直到那次咨询结束,江夜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像第一次咨询那样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温医生,保持距离……会不会冷?”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温晴独自坐在咨询室里,看着那扇轻轻合上的门,耳边回响着他那句话。

“保持距离……会不会冷?”

这句话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忽然意识到,在努力“治愈”他的过程中,他那片冰冷的荒芜之地,似乎也反射了一些微光,照进了她过于理性、有时甚至显得有些程序化的职业世界里。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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