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狩第二日,天际尚未泛起鱼肚白,猎苑之中便已响起了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伴随着更加密集如雷鸣般的马蹄声响彻山谷,惊飞了林间栖息的鸟雀。
今日是大型围猎,皇室宗亲与精锐武将们将分成数队,深入更加险峻茂密的原始山林,竞逐熊罴虎豹等大型猛兽,以此彰显勇武与实力。
刘谨早已起身,一身特制的玄色窄袖骑装,以金线在衣襟、袖口处绣着繁复的暗纹蟠龙,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松,猿臂蜂腰,在朦胧晨光中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他站在院落中央,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亲卫正屏息凝神,最后一次为他检查那把特制的铁胎弓弦与装满特制箭矢的箭囊。
晨光熹微落在他俊美非凡却毫无表情的侧脸上,那双凤眸微微眯起,目光锐利如瞄准猎物的苍鹰,已然进入了纯粹的狩猎与战斗状态。
李晩妤披着外衫,抱着尚在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的刘琛,站在廊下的阴影里为他送行。
小家伙似乎被父亲身上那股不同于往日的、近乎实质的杀气与野性所影响,罕见地没有吵闹,只是睁着圆溜溜、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在晨光中如同战神般的父亲。
“今日围猎需深入老林,地形复杂,猛兽出没,我归期不定,或许会晚些。”刘谨走到她面前,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带着一丝山雨欲来的紧绷。
他伸出手,不是去抱孩子,而是先替她拢了拢微微滑落的外衫领口,动作细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你今日就待在院里,哪里都不准去,尤其是观猎台,那边鱼龙混杂,气息污浊,莫要沾染。”
他的语气是惯有的命令,却掩不住深藏的顾虑。
李晩妤温顺地点点头,怀中孩子的重量让她心中柔软,又为他即将面临的危险而揪紧。
她抬起手,替他理了理本就一丝不苟的衣领,指尖能感受到他颈部皮肤下蓬勃的力量与热度,柔声叮嘱,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牵挂:“我都记下了。夫君万事定要小心,林中险恶,莫要……莫要只顾着争强好胜,平安最要紧。”
她知他骁勇,箭术超群,但面对未知的深山猛兽,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刘谨清晰地听出了她话语里那份全然的担忧与依赖,冷峻的神色几不可察地缓和了一瞬。
他伸出带着薄茧的食指,用指节极轻地蹭了蹭儿子柔嫩的脸蛋,随即目光转向她,深深地望入她清澈含忧的眼眸深处,仿佛要将她的影像刻入心底。“放心。”
他吐出两个字,简短,却如同最沉重的磐石,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他利落地翻身跨上那匹神骏异常的墨麒麟,玄色披风在渐起的晨风中猎猎作响,划破空气。
他未再回头,领着麾下如狼似虎的亲卫,汇入外面喧嚣的狩猎洪流,很快,那挺拔的身影便消失在雾气氤氲的林荫道深处,只留下渐行渐远的马蹄声敲打在李晩妤的心上。
她抱着孩子,一直伫立在廊下,直到那马蹄声彻底被山林吞没,再也看不见一丝踪影,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混杂着骄傲与无法排遣的忧心。
乳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从她手中接过似乎也感受到离别气氛、有些蔫蔫的刘琛,轻声劝道:“王妃,晨露寒重,仔细伤了身子,还是回屋吧。”
这一整日,李晩妤都依循他的命令,未曾踏出院落半步。
院墙之外,远处的号角声、奔腾的马蹄声、甚至偶尔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猛兽嘶吼与犬吠,都如同无形的丝线,牵扯着她的心神,让她无法真正安宁。
她强迫自己坐在窗边,拿起针线篮里未完成的小儿肚兜,一针一线地绣着,耳朵却时刻如最警觉的兔子,竖起来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刘琛也似乎被这紧张的氛围感染,不如往日活泼好动,格外黏人,时不时便张开小手,咿咿呀呀地要母亲抱,仿佛只有在母亲怀里才能获得安全感。
午后,阳光最为炽烈,院落里一片慵懒静谧,连虫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突然,一阵极其急促、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如同战鼓般敲碎了这片宁静,直奔小院而来!守院的侍卫瞬间绷紧了神经,手按上了刀柄,眼神锐利如刀。
李晩妤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指尖的绣花针险些扎到手。
她霍然起身,放下针线,快步走到门边,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只见院门豁然洞开,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沾满尘土草屑的刘谨亲卫飞身下马,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汗渍,便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难掩急切地禀报:“启禀王妃!王爷安然无恙!围猎已近尾声,王爷于险峰独力猎得一头极为罕见的成年雪豹,特命属下快马加鞭,先行回来报信,以免王妃挂心!”
听到“安然无恙”四个字,李晩妤一直紧绷的心弦才骤然一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双腿都有些发软。
雪豹?她虽深居简出,也听闻过这是生于绝壁、迅捷如风、极难猎取的雪山之王。想象着他在陡峭崎岖的山林中,与这等凶悍猛兽对峙、搏斗的场景,刚刚落回实处的心又瞬间被揪紧,冷汗涔涔。
“王爷……王爷他可曾受伤?真的无恙吗?”她顾不上礼节,急急追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王妃放心!王爷神勇盖世,并未受伤,只是追逐那畜生时,衣袍被荆棘树枝划破了几处,无碍的!”亲卫语气笃定,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李晩妤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恢复了平日的镇定,温声吩咐人看赏,好好款待报信的亲卫。
日落西山,霞光漫天之时,狩猎大军终于凯旋。
今日战果辉煌,尤其是谨亲王独力猎得罕见雪豹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早已传遍整个猎苑,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惊叹不已。
刘谨依旧是最后一批回来的,他端坐于墨麒麟(马)之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标枪,但细看之下,那身玄色骑装已沾满了泥土、草屑,甚至还有几处深色的、疑似猛兽抓挠的痕迹,袖口与衣摆处果然有几道明显的撕裂,露出里面的中衣。
他墨玉般的长发也有些许凌乱,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不羁的野性。
然而,他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唯有那双深邃凤眸中,尚未完全敛去的锐利杀伐之气,如同出鞘的寒刃,让人望之生畏,不敢直视。
他甚至未先去觐见皇帝复命,而是径直驱马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
利落地翻身下马,他将马鞭随意丢给迎上的亲卫,大步流星地走向一直守在门口、翘首以盼的李晩妤。
“我回来了。”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带着山林的气息笼罩下来。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第一时间将她从头到脚、从前到后细细扫视了一遍,确认她发丝未乱,衣衫整齐,脸色尚可,周身安然无恙,那眼底最后一丝残留的戾气才悄然散去。
“恭喜夫君猎得雪豹,威震猎苑。”李晩妤仰起脸看着他,眼中是真切无比的喜悦、放松与难以掩饰的倾慕。
她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尘土味、草木腥气,还有一丝极淡却无法忽略的血腥气,这些混杂的气息并不好闻,却奇异地让她感到无比的心安与踏实——这证明他活着,胜利地回到了她身边。
她下意识地抽出袖中的绢帕,抬手想替他擦拭额角、鬓边凝结的汗珠与尘土。
刘谨却一把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不轻,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摇了摇头,看着她洁白无瑕的绢帕,眉头微蹙:“脏,别沾了手。”
他自己随意地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侧抹了把脸,然后那只大手便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半拥半扶地带着她往屋里走,语气轻描淡写,带着一丝桀骜:“不过是头不识趣的畜生罢了,费了些手脚,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他的语气仿佛在说拍死一只蚊子般轻松,但李晩妤从他比平时略显急促低沉的呼吸、衣衫上明显的搏斗痕迹,以及他身上那股尚未散尽的、属于猛兽与杀戮的凛冽气息,能清晰地想象到当时的惊心动魄与生死一线。
她不再多问,只是温顺地依偎在他身侧,任由他带着自己行走,用这种方式传递着她的支持与安心。
进屋后,刘谨先是去偏殿看了看在乳母照看下睡得正香的儿子,指尖极轻地拂过孩子柔嫩的脸颊,确认这另一份牵挂也安然无恙,这才转身去沐浴。
待他换上一身干净的墨色常服,擦着湿漉漉的墨发走出来时,那股令人胆寒的沙场戾气已消散大半,他又变回了那个掌控一切、俊美无俦却冷漠疏离的谨亲王,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晚膳时,他破例比平日多用了半碗饭。李晩妤安静地陪坐在一旁,不时用公筷为他布菜,都是他惯常喜食或能补充体力元气的。烛光摇曳,映照着一室温馨。
他偶尔从碗碟间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或忙碌的纤手上,两人目光时有交汇,不需要任何言语,一种深植于血脉的默契与无需言说的温情便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猎苑惊鸿,他以绝对的实力展现了无与伦比的勇武,震慑了所有明里暗里心怀叵测之人。
然而在他心中,此行最大的收获,并非那足以炫耀多年的罕见雪豹皮毛,也并非帝王的赞许与群臣的敬畏,而是当他浴血搏杀、从险境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眼中盛满了对他的牵挂、喜悦与全然信赖,如同最温暖的港湾,迎接他的归来。
这份安宁,是他所有征战与杀戮的最终意义。他伸手,在桌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紧紧包裹,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暖永远镌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