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绮露不再看她,重新将视线投向殿中翻飞的舞袖,仿佛方才那一番话不过是欣赏间隙随口一提的闲话。
唐洛似乎察觉到她们的目光,跟靖王结束对话后,转头看向她们这里的方向。
靖王苏景宣似是察觉到身边人短暂分神,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梢,却也识趣地顺势举杯走向另一席。
唐洛脸上的笑意未减,眼底却悄然沉下几分。
他随手执起案上斟满的鎏金酒杯,不再有片刻停顿,稳步穿过衣香鬓影,朝着她们的方向径直而来。
唐霜在父亲视线扫过来的刹那,脸色瞬间褪去最后一丝血色,慌忙起身,垂首屈膝,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万福,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
“父亲!”
唐洛随意地朝她略一点头,目光死死钉在了那位依旧维持着端坐姿态,此刻才从容不迫地缓缓自席间起身的藕荷色身影上。
江绮露起身的动作流畅而矜贵,她抬起案上那只盛满琥珀色琼浆的金杯。
杯中美酒随着她的动作微漾,粼粼波光倒映着满殿璀璨的琉璃灯火,亦映亮了她沉静无波的眼底。
“唐相安好。”
她持杯微笑,声音清朗,带着郡君应有的礼仪与疏离。
“除夕盛宴,清平郡君好兴致。”
唐洛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此时正缓缓平息的丝竹余韵。
他停在离江绮露仅一臂之遥的位置,中间只隔着僵硬的唐霜。
两道视线在空中无声对峙,一个深不可测,一个平静似海
唐霜夹在中间,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直,垂在袖中的手指关节再次用力到发白。
“托相爷的福,尚能苟活。”
江绮露唇角的弧度未曾收敛,反而愈发灿烂几分。
她修长的指尖虚虚点着面前满溢的酒杯,那杯身映着满殿的琉璃灯火,也映着她眼底森然的冷意。
“相爷步步为营,好棋妙手,连除夕宫宴这等地方,也不忘安排耳目精妙一场重逢,当真是……辛苦。”
她的每一个字都轻描淡写,却又字字如针。
唐洛脸上那层维持了整晚虚情假意的笑容终于彻底剥落。
方才还春风和煦的眼神,此刻寒光凛冽,瞳孔深处仿佛涌动着诡异的暗紫色流光。
周围的欢声笑语与觥筹交错仿佛瞬间被推远,他们所在的角落形成了一个隔绝的真空。
唐洛面上寒意更重,微不可察地再次上前了半步。
一股令人魂魄欲裂的恐怖威压感轰然降临。
虽被他强行压制收敛在凡俗之人难以察觉的狭窄范围内,但却精准地锁死在了江绮露周身。
无形的气流在两人之间剧烈激荡,江绮露鬓边一缕乌发被这股力量悄然拂动,无风自动。
江绮露非但未退,反而迎着那股力量,再次向前一步。
她微微侧首,用只有咫尺之遥的二人才能听见的声线,低声耳语:
“二叔,别来无恙。”
破阵曲的鼓点雷动,舞姬们旋转着,在铺满金砖的殿宇中央翩跹流转。
琉璃盏碰撞的清脆声响与席间的笑语喧阗交织,织就一幅盛世繁华的锦绣图卷。
隔着几案与舞动的身影,方岚的目光,悄然落在江绮露身上。
她正与另一位世家贵女交谈,距离不远不近,姿态无可挑剔,但方岚却捕捉到一丝异样。
江绮露握着金杯的指节似乎过于用力。
方岚秀眉微蹙,心中掠过一丝担忧。
站在她斜对面不远处的翊王苏景宥,目光原本流连在方岚英气的侧脸上,此刻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江绮露与唐洛二人在说什么。
虽不明所以,但那份无形的凝重让他也下意识收敛了笑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丫头。”
唐洛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属于洛戢的低沉嗓音唤她。
他的目光冰冷,缓缓刮过江绮露强作平静的眉宇,嘴角勾起一抹浅淡却饱含深意的弧度:
“许久不见,你倒是不如以前那般莽撞了。”
江绮露眼底平静的假象终于寸寸碎裂,汹涌奔腾的杀意寒光在她眸底翻涌,如同冰川下的暗流。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锥,直刺对方心窝:
“二叔谬赞了。”
“人总会成长的,也总得……学着聪明些活下去,您说对吗?”
唐洛,不,应该叫洛戢,除了面相,内子里不就是她的好二叔吗?
她微微歪头,眼神冰冷,毫不避讳地直刺唐洛那双翻涌着晦暗光芒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
“二叔,你就这么容不下我吗?”
“我一出现,便派人如此来招待我。”
泫水遇险,秋狩刺杀。
一桩桩,一件件,不都是这位好二叔精心为她准备的见面礼吗?
若非秋狩那次她故意将动静闹大,引来禁军,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阴毒招数在等着她?
殿中央,新的舞乐正酣,舞姬们裙裾飞扬,席间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更盛。
江绮露的目光却穿透这片虚假的繁华暖雾,牢牢锁定在唐洛脸上那副雍容华贵的虚伪面具上。
“容不下?”
唐洛眼底最后一点伪装的温和光泽彻底熄灭,只余下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
“此言差矣。”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清晰如玉石相击,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
“洛族血脉凋零,难得你寻来这人间,做二叔的,自然要好好款待,何来容不下之说呢。”
话音未落,周围的空气骤然一沉。
无形的屏障仿佛瞬间隔绝了丝竹管弦,在两人身周丈许范围内,空间被极度压缩,连光线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在只有江绮露能感知的神念层面,他冰冷的声音钻入脑海,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
“若不想这满殿蝼蚁陪你同葬,就识相点……”
“二叔这是在……威胁我吗?”
江绮露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神力,声音虽微,却十分坚决:
“哪怕轻如蚍蜉,也能将参天巨木……撼动根基!”
她眼底掠过一丝极尽嘲讽的寒光,唇角的弧度冰冷刺骨:
“二叔……怕是太过自信了些吧。”
她微微前倾,同样以神念回应,将那句最致命的话语,精准地刺向他最深的痛处:
“毕竟,都过了这么久……姑姑她,至今还不愿意见你一面吧?”
她故意顿了顿,声音轻缓,如冰泉滴落,却带着千钧之力: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