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浇在手上,“嗤啦”一声冒起白烟。
罗成盯着自己的右手——那只碰过燕九体内骨婴的手。
酒液本该流走,却在他掌心凝住了。
凝成一粒粒血珠。
暗红色的,黏稠的,像刚从伤口挤出来的血痂,挂在皮肤上,甩都甩不掉。
他咬牙,用布狠狠擦拭。
皮都快擦破了,血珠才“啪嗒啪嗒”掉进铜盆里。
可盆里的清水,瞬间分层——上层还是清的,下层却沉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鳞片。
和他手臂上的鳞,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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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
太累了。
罗成撑着额头,坐在案前,眼皮重得像挂了铁秤砣。
就闭一下眼……
就一下。
黑暗涌上来。
然后,是血红色。
无边无际的血池,在他脚下展开。池子深不见底,里面沉浮着东西——是骸骨,成百上千具,都穿着残破的玄甲,甲片上还能模糊辨出“燕云”的番号。
池子中央,悬着一个人。
九条青铜锁链,从他肩胛、脊椎、腰腹、大腿穿刺而过,把他吊在半空。
是兄长罗松。
他的皮肉正在溶解。
像蜡烛遇热,一层层剥落,露出底下……暗金色的骨骼。
骨骼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
“呃……啊……”
罗松突然抬起头。
他的眼眶是空的,没有眼球,只有两团暗金色的火焰在燃烧。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咆哮:
“快走!!!”
声音震得血池翻滚:
“他们在把我们……炼成‘钥匙’!爹骗了我们!我们兄弟的血……生来就是用来开龙冢的!”
话音未落。
血池底部,九双眼睛……同时睁开。
暗金色的竖瞳,每一只都有磨盘大,在血水深处缓缓转动。
然后,九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低沉,浑厚,像从地心深处传出来的:
“第九把钥匙……”
“终于快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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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猛然惊醒!
后背全是冷汗,心脏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他低头,看自己的右手。
掌心……在发光。
不是外来的光,是皮肤下面透出来的——黑色的,细密的纹路,像活的藤蔓,正从掌心中央向手腕蔓延。
所过之处,皮肤隆起细小的硬块。
摸上去,冰冷,坚硬。
像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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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
匕首尖挑破掌心皮肤。
血涌出来。
不是纯红色,是暗金和鲜红交织,像打翻的颜料盘,混在一起,泾渭分明。
他滴了几滴进清水碗。
血滴沉底,然后……像有生命般,自己分开。
暗金色的部分凝成一团,变成一片微缩的黑鳞。
鲜红的部分浮在上面,渐渐消散。
罗成盯着那片鳞,呼吸发紧。
他伸出这只手,去碰案上那把兄长的匕首——刻着“松”字的那把。
指尖刚触到刀柄。
“松”字……突然渗出血来。
不是幻觉。
是真的血,温热的,顺着刻痕往下淌,一滴,两滴,落在桌面上。
像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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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
血契里传来燕一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隔着很远的水面:
“你手上……有什么?”
罗成闭眼,集中意念,将掌心纹路的“样子”通过血契传过去。
那头沉默了足足三息。
然后,爆发出一声尖叫!
是杨杲的童声,但充满了纯粹的恐惧:
“就是这个!父皇当年在我胸口刻的……‘龙钥纹’!”
声音颤抖,语速极快:
“龙钥纹……不是后天刻的……是龙胎直系血脉……在极痛中……自己长出来的……”
“你兄长死前……胸口一定也……”
话没说完,声音就被其他几十道杂音淹没了,燕一又陷入了三十七重声音的内斗。
但够了。
罗成冲进内室,疯狂翻找兄长留下的所有遗物。
铠甲。兵刃。书信。甚至穿旧的靴子。
最后,在箱底一件贴身软甲的内衬里,指尖摸到了一小块坚硬的凸起。
他撕开内衬。
里面缝着一片羊皮。
巴掌大,边缘已经磨损发毛。
羊皮正面,用血画着一幅简图——
两个并排的婴儿。
胸口位置,各画着一个漩涡状的纹路。
左边婴儿的纹路复杂,像九条蛇缠绕。
右边婴儿的纹路简单,像一把锁。
图下方,有一行标注,字迹是罗艺的笔锋:
“长子为匙,次子为锁。匙开龙冢,锁镇怨胎。然锁需以匙血喂养,方可不溃。——艺”
罗成的手开始抖。
他翻过羊皮。
背面,还有一行字。
歪歪斜斜的,是用指甲蘸血刻上去的,是兄长的笔迹:
“小弟,若你见此,我已不存。莫信爹,莫近阴山。你体内之‘锁’若醒,则九目龙冢必开……逃!此生莫回幽州!”
最后一个“州”字,笔画拖得很长,像用尽力气后手指无力划出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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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
门外传来狱卒惊恐的声音:
“燕九……燕九不对劲!”
罗成冲进地牢。
燕九跪在铁棺旁,面朝地牢入口——面朝罗成居所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胸口那道裂开的伤口里,那只暗金色的骨婴小手,笔直地伸出来。
食指,正指着罗成。
更诡异的是,骨婴指骨的缝隙里,正渗出黑色黏液。
黏液滴在地上,没有随意流淌,而是……自动画图。
画出一个纹路。
罗成低头看自己掌心——正在蔓延的黑色纹路。
又看地上——黏液画出的纹路。
镜像对称。
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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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如晦派来的人,又来了。
这次没进门,只在院外喊:
“罗将军,十二时辰……已过半!”
声音冰冷,没有催促,只是陈述事实。
罗成靠在墙上,盯着自己的右手。
就这么一会儿,黑色纹路已经爬到了肘部。
皮肤下的硬块越来越多,每次心跳,那些硬块就跟着搏动一次。
“咚……咚……”
每一次搏动,他耳边就响起遥远的回声——
九道心跳。
来自北方。
来自……幽州方向。
饥渴。
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本能的饥渴,正顺着纹路蔓延全身。
他想吞掉什么。
想吞掉燕九体内……那只骨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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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
一盆接一盆的冰块,敷在手臂上。
老六哆嗦着贴符纸,黄纸刚碰到皮肤,“嗤”一声就自燃了,烧成灰烬。
“压、压不住……”老六脸色惨白,“将军,这纹路……在吃你的气血!”
罗成没说话。
他铺开纸,研墨,提笔写信。
给李世民的密信:
“臣北行寻解药,若七日未归,请诛燕九,焚其尸,灰撒渭河——此可暂镇龙怨。”
封好信,叫来仅存的两名燕云骑。
“十二个时辰。”他看着他们,“无论如何,保住燕九的命。十二个时辰后若我没回来……”
他没说下去。
两人跪下,重重磕头:“誓死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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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营帐被猛地掀开。
燕一闯了进来。
他左臂的黑色咒文,此刻疯狂闪烁,像在呼应什么。
他看到罗成卷起衣袖露出的手臂——那条已经爬满黑色锁纹的手臂——瞳孔骤缩。
然后,他伸出自己的左臂。
两只手臂,缓缓靠近。
在相触的瞬间——
“轰!”
罗成脑海中,炸开一段尘封的记忆:
七岁。阴山。某个洞穴。
父亲罗艺抱着他,声音温柔:“成儿,睡一觉,醒来就不痛了。”
然后,一根暗金色的骨钉,抵在他心口。
“噗嗤。”
钉了进去。
冰凉的,坚硬的,直接钉进心脏的感觉。
他惨叫,挣扎,但父亲的手像铁钳,死死按着他。
画面碎裂。
燕一收回手,用三十七重声音——男女老少,悲喜交加——齐声说:
“那不是钉……”
“是‘锁芯’。”
他盯着罗成,暗金色的瞳孔里,映出罗成苍白的脸:
“罗艺抽了你兄长的一节脊骨……炼成了钉。”
“钉进你心里。”
“这样……你这把‘锁’,就永远需要‘匙血’来喂养。”
“永远……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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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骑出长安。
夜风像刀子,刮在脸上。
离城三十里,荒郊野岭,罗成下马,掏出怀里那枚龙珠。
珠子滚烫,表面浮现新的血字:
“锁醒匙饥,九目将睁。欲求生路,需断血亲——杀罗艺,夺锁芯,方可逆天改命。”
杀父。
两个字,像烧红的铁,烙在眼里。
他沉默片刻,拔出匕首,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暗金色的血,滴进泥土。
“嗤……”
血渗进去的地方,野草瞬间枯黄,灌木凋零,方圆十丈内的草木,几个呼吸间就死透了。
然后,泥土开始翻动。
一具,两具,十具……
数十具尸骨,从地下缓缓浮起。
它们身上还挂着残破的前隋甲胄,骨骼发黑,眼眶空洞。
它们齐齐转头,用没有眼珠的窟窿,“望”向罗成。
颌骨开合,发出无声的、却直接响在脑海里的呼唤:
“少主……归位……”
“阴山龙冢……在等它的……最后一把钥匙。”
罗成翻身上马。
晨曦微光,从东边山脊透出来,照在他身上。
他卷起右臂衣袖——整条手臂,已经完全被狰狞的黑色锁纹覆盖。纹路正悄悄爬上肩头,向脖颈蔓延。
他回头,望了一眼南方。
长安城在晨雾里,只剩模糊的轮廓。
又转头,看向北方。
幽州的方向。
然后,他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对死去的兄长说,还是对自己说:
“爹,这就是你……给我选的命吗?”
他握紧缰绳,一夹马腹。
“那我偏要……”
马蹄扬起尘土,向北疾驰。
“把它拧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