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行金色小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深深烙印在陈九的意识深处。
星脉?
匠星?
这些词汇对他这个小小的扎纸匠而言,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就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辰,看得见,却摸不着,甚至连其光芒的万分之一都无法承受。
他依旧靠在竹椅上,指尖轻轻捻着,仿佛还想再剪出一朵纸花来。
然而,这一次,他的动作却迟缓了许多。
院中的其他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天机震得心神摇曳。
山长那握着铁笔的手,青筋微微凸起。
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眸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死死盯着陈九:“主上,古籍有载,‘天垂象,见吉凶’。星脉乃天地之脉络,匠星则是百工之道的显化。传说上古时代,匠道通神,匠星璀璨,光耀万古,彼时万器有灵,山河为器,皆可载道。但自三百年前那场‘焚文坑器’的大劫后,文脉断,匠道绝,匠星便随之黯淡,星脉也陷入沉寂。”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带着一丝颤抖:“如今金手指给出这般启示,意味着主上您以‘礼’祭碑,复苏文心的行为,不仅仅是养活了一座山,更是……更是拨动了沉寂万古的星脉琴弦!那熄灭的匠星,感应到了这丝火光!”
此言一出,满院寂然。
墨生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喃喃自语:“以文养地,以地应天,以天动星……原来,我们开宗立派的第一笔,竟是画在了这天地棋盘之上!”
就连一直沉默的岳九残魂,其凝聚的铁傀虚影也猛地一震,兵煞之气不再是单纯的杀伐,竟隐隐多了一丝厚重与坚韧,仿佛得到了某种来自更高层次的认可。
五十具虚影齐齐抬头,空洞的眼眶仿佛望向了天际。
陈九终于动了。
他没有起身,只是将目光从掌心移开,望向那片深邃的夜空。
他看不到什么星脉,也找不到哪颗是匠星。
他只看到满天繁星,一如既往,清冷而孤高。
“山长,”他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说点我能听懂的。这‘匠星当燃’,是要我上天去点灯吗?”
一句玩笑话,却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些许。
山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主上说笑了。星脉苏醒,是天地大势的开端,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机遇。但机遇,往往伴随着凶险。沉寂的力量被唤醒,必然会引来各方觊觎。那些断了匠道,毁了传承的势力,绝不会坐视匠星重燃。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扑上来将这星星之火彻底掐灭。”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凝重:“所以,‘碑林讲经’,势在必行,且必须一鸣惊人!我们不仅要养地,更要聚人,聚天下所有不甘匠道就此沉沦的匠人之心!人心,便是最好的薪柴,足以燃星!”
陈九的眼神微微一凝。
他明白了。
搞了半天,这不仅仅是建个学校,传个手艺那么简单。
这是要竖起一面大旗,向那三百年来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阴影宣战。
而他,这个只想安稳续命的扎纸匠,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推到了旗手的位置。
“行吧,”他吐出一片瓜子壳,语气恢复了那份漫不经心,“那就讲。不过,我可不会讲什么大道理。”
山长闻言,眼中却露出赞许之色:“主上,您不必开口。正如老夫所言,万器皆师。那块《民怨录》哭碑,便是最好的讲师。它承载了三百年的民怨,见证了文脉的断绝,如今又因‘礼’而复苏,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经文!”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匠墟学宫门外已是人头攒动。
昨夜山脊之上金光冲霄,灵气化雾的景象,早已传遍了方圆百里。
无数的铁匠、木匠、石匠、甚至是织工和陶工,都怀着一丝好奇与敬畏,聚集于此。
他们大多是凡人,或是只有些粗浅修为的匠师,三百年的传承断绝,早已让他们忘记了祖辈的荣光,只剩下糊口的技艺。
当学宫大门缓缓打开,众人看到的并非什么金碧辉煌的殿堂,而是一座朴实无华的院落。
院子正中,那块半新半旧的石碑静静矗立,碑上“民不畏死”四个大字,在晨光下仿佛流淌着暗红色的光。
山长一身布衣,手持铁笔,立于碑前,声如洪钟:“今日,匠墟学宫开第一讲。不讲经义,不论文法,只请诸位,听碑!”
话音落下,他手中铁笔高高举起,并非刻字,而是以笔尖为槌,轻轻敲击在石碑顶端。
“铛——”
一声清越的金石之音,不似敲击,反倒像古钟长鸣,瞬间传遍整个山谷。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那块《民怨录》石碑,碑面上的三百多字仿佛活了过来,每一个字都散发出淡淡的金光。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石碑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院外的铁匠,猛地感觉自己腰间的铁锤在发烫,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段失传已久的淬火口诀。
一个老木匠,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眼中竟流下泪来,他仿佛听到了鲁班先师的叹息。
一名年轻的陶工,呆呆地望着石碑,感觉掌心的泥土似乎有了生命,正在告诉他如何才能捏塑出最完美的弧度。
这股波动没有声音,却胜过千言万语。
它不传授具体的技艺,而是直接与他们吃饭的家伙——那些锤子、凿子、刻刀、纺锤产生共鸣,唤醒了沉睡在这些器物与血脉中最古老的传承记忆。
“万器皆师,原来……原来是真的!”有人激动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我的手艺……我感觉我的手艺要突破了!”一个卡在瓶颈多年的石匠,浑身颤抖,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人群的骚动与震撼,清晰地传入后院。
陈九依旧躺在他的竹椅上,闭着眼睛,似乎在打盹。
但他的心神,却与那块石碑紧紧相连。
通过“点化”建立的联系,他能清晰地“看”到,一股股肉眼看不见的香火愿力,正从那些顿悟的匠人身上升腾而起,汇入石碑之中。
石碑将这些愿力吸收、转化,再反哺给这片土地。
地脉妪的身影在地下穿梭,喜悦的情绪不断传来,整个匠墟的地脉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更加浑厚、坚韧。
而陈九自己,也得到了莫大的好处。
他感觉到,自己那仅剩不多的寿元,在这些愿力的滋养下,竟然停止了流逝,甚至隐隐有了一丝增长的迹象!
虽然微乎其微,但这是除了“山灵献气”之外,他第一次找到可以主动延寿的途径!
“以万民匠心为柴,燃传承之火,养一方水土,续自身性命……”陈九心中豁然开朗,“这买卖,划算。”
然而,就在他心神沉浸在这种奇妙的循环中时,掌心的金手指古书虚影,毫无征兆地再次震动起来。
这一次的震动,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不再是温和的提示,也不是宏大的天机预言。
那是一种……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悸动。
像是一条沉睡了万古的毒蛇,被惊醒后吐出的信子,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贯穿了他的灵魂。
陈九猛地睁开眼,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金色的古书虚影依旧悬浮着,但书页的边缘,却开始渗出一丝丝诡异的暗红色,如同干涸的血迹。
那股悸动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书页的背面挣脱出来。
它不再是单纯的工具,更像是一个活物,一个与他签订了某种古老契约的……存在。
陈九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罩心头。
这感觉,比面对任何敌人都要来得恐怖,因为它源自他最大的依仗——金手指本身。
他试图调动心神去探查,那丝暗红却猛地一缩,化作一道细微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古书虚影的封皮之上。
烙印的形状古朴而扭曲,像是一个枷锁,又像是一个古老的符文。
紧接着,一股冰冷的信息流,不带任何感情,直接涌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预言,也不是提示。
那是一道……规则。
一道凌驾于所有功能之上,绝对、冷酷、不容违背的铁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