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死寂笼罩着整个匠墟学宫。
院心那尊百工炉心,原本烈焰熊熊,此刻却如风中残烛,炉火黯淡得只剩一抹微光。
碗婆枯瘦的手掌轻抚着冰凉的炉身,沟壑纵横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释然的笑容:“火快熄了……真好。愿力终于回流到百姓身上,他们……终于能发自内心地笑了。”
陈九虚弱地靠在院中的竹椅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四肢百骸的剧痛。
他摊开掌心,那道神秘的金手指烙印正散发着灼人的热量,一行细密的古篆警告般浮现:“伪炉未灭,愿劫将续。”
他的目光艰难地穿透夜色,望向遥远的皇城方向。
在那里,京师地脉的最深处,仍有一丝微弱至极的铜光在顽固地脉动,像一颗正在重铸的心脏,昭示着一尊恐怖的“影炉”正在黑暗中悄然成型。
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飘过,凤清漪的身影在月下悄然凝聚,她身后九幽莲影轻轻摇曳,花瓣上的露珠仿佛是凝固的星光。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凝重:“萧元礼没有死。他最后的执念与那尊镇国鼎的鼎气彻底融合,化作了‘伪命之炉’,想要以一种古老的‘替身祭’,重新炼制人皇之位。”
她顿了顿,看向陈九,一字一句道:“这一次,他要用的祭品,是你亲手点化的那些器物。他要用你的造物,来炼化你本身。”
“好啊。”陈九发出一声干涩的苦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他拿无辜百姓当柴烧,现在,连我亲手造出的‘孩子们’都不放过了。”
“主上!”山长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他手中铁笔重重顿地,嗡的一声,脚下的大地浮现出一张巨大的地脉光图。
图中,一道阴险的暗线从皇城地底延伸而出,其终点,赫然指向他们脚下的百工炉心!
“伪炉想要吞噬的第一份祭品,便是‘百工炉心’。”山长的声音沉重如铁,“因为它承载了京城万民最纯粹的愿力,是世间最完美的‘替身薪’。一旦炉心被吞,伪炉便能瞬间大成,届时,你所有的造物都将成为它的薪柴,再无反抗之力。”
陈九沉默了,院子里只剩下微弱的炉火跳动声。
良久,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索出了一件东西——一双布满了尘土与补丁的旧鞋。
这是他金手指觉醒后,点化的第一件器物,也是鞋踪童的本体。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粗糙的鞋面,那上面有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的印记,有听过的每一声百姓的祈愿。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问鞋,又像是在问自己:“你说,如果我把这双鞋……当成祭品烧了,能不能……骗过那尊炉?”
夜色深沉如墨。
陈九没有犹豫太久。
他以自身半日的寿元为引,用指尖的鲜血在黄纸上勾勒,扎出了一座简陋却蕴含着无上道韵的纸祭坛。
那双旧鞋,被他郑重地供奉在祭坛之上。
百工炉心所化的器灵少年,不知何时已跪伏在地,他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决绝:“主上!让我去!我是炉心,守护万民本就是我的宿命!”
“不。”陈九摇了摇头,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你是炉心,是万民愿力的凝聚,但你不是祭品。而这双鞋……”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祭坛上的旧物,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感,“它陪我走过的路最多,听过的愿也最多,它沾染我的气息最重。某种意义上,它,最像‘我’。”
话音落下,他不再迟疑,指尖燃起一撮苍白的寿元之火,点燃了祭坛下的寿纸。
火焰升腾的瞬间,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低喝:
“代天理物,替祭!”
掌心金手指骤然爆发出万丈金光,古老的书页虚影一闪而过。
祭坛上的旧鞋瞬间被一股幽蓝色的火焰包裹,没有化为灰烬,而是在火焰中分解成一道纯粹至极的光影,光影中,仿佛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孩童轮廓。
光影没有冲天而起,而是猛地向下一沉,如游鱼入水般没入大地,顺着山长勾勒出的那道地脉暗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奔皇城地底伪炉所在!
此刻,皇城地底深处,一座新铸的青铜巨炉正贪婪地抽取着地脉龙气。
炉前,一个全身仿佛由青铜浇筑而成的身影——铜身郎,正高举双手,准备引动万里之外的百工炉心入祭。
就在这时,他猛地感应到一股熟悉而又精纯的气息沿着地脉狂飙而来。
那气息中,蕴含着他最渴望的“匠星本源”!
“来了!这么快就来了!”铜身郎发出一阵狂喜的嘶吼,“替身已至!陈九,你终究还是舍不得万民愿力所化的炉心!”
他毫不怀疑,立刻调转法诀,巨大的吸力从炉口喷薄而出,将那道急速射来的光影猛地吸入炉中。
刹那间,伪炉轰然巨震!
炉内没有传来预想中炉心被炼化的精纯愿力,反而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
那道由旧鞋所化的光影,在炉心瞬间炸裂,化作了成千上万个细碎却坚韧的民愿之音,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
“我们——不是燃料!”
“我们不是你们登临神坛的柴薪!”
咔嚓!
炉壁之上,瞬间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
铜身郎脸上的狂喜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怒和不敢置信,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你骗我?!”
可为时已晚。
那股由最底层民众最朴素愿望汇聚而成的力量,如最猛烈的毒药,瞬间污染了整个伪炉的根基。
伪炉的运转戛然而生,光芒急剧暗淡,根基已然动摇!
匠墟学宫的小院中,一缕青烟在祭坛上空缓缓凝聚,化作鞋踪童虚幻的身影。
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疲惫,身形如风中残烟,随时可能消散。
“主上……我……走不动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眷恋。
陈九伸出手,想要触碰他,指尖却径直穿过了那片烟雾。
他无力地垂下手,凝视着自己掌心的金手指。
那本古书虚影再次浮现,缓缓翻开了第九卷崭新的一页,一行金文烙印其上:“民愿归心,可启‘替祭之契’。”
遥远的皇城地底,伪炉虽未彻底崩毁,却已然倾斜,炉火微弱。
铜身郎单膝跪在炉前,手中紧握着一枚断裂的玉笏,眼中燃烧着不灭的疯狂,低声嘶语:“炉未灭……人皇……必成。”
凤清漪抬起头,望向那片被京师煞气染得有些浑浊的星空,幽幽叹了口气,随即转头看向身旁几乎要倒下的陈九,声音轻柔却坚定无比:“这一次,换我陪你……走到那无名尽头。”
夜风吹过,卷起院中几片落叶。
这场以寿元和造物为代价的豪赌,暂时落下帷幕,却也掀开了更危险的篇章。
陈九靠着竹椅,缓缓闭上双眼,试图在极度的疲惫中汲取一丝力量。
他知道,这短暂的平静之下,正酝酿着滔天巨浪。
夜,终于要过去了。
东方天际,一线鱼肚白顽强地撕开了厚重的云层,晨光微熹。
寂静了一夜的匠墟学宫,似乎在这一刻重新恢复了生机。
然而,这份生机并非来自鸟语虫鸣,而是一种更加厚重、更加复杂的人间烟火气。
小院之外,那条通往山门的青石路上,不知何时,响起了一阵细微却连绵不绝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