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斥候口中的“异状”，并非叛军铁骑，却比刀锋更寒彻人心。
“将军，我们在前方十里的官道旁，发现了一处新掘的土坑，里面……里面全是我们的袍泽，不下百人！”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喉头滚动，仿佛被砂石卡住，“他们身上没有刀伤，只是面色青紫，嘴唇发黑，像是……像是病死的，被随意丢弃在那里！昨夜风大，我亲眼看见一只野狗叼着半截断指从坑边跑过……”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指尖都泛起冰凉的麻木。
他猛地抬头，环顾这座庞大的联军营地。
南行七日，大军终于抵达邺城北三十里，可目之所及，却无半分百战之师的昂扬气象。
各军营寨的炊烟稀稀拉拉，被北风撕扯成缕缕残絮，飘散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极了这支军队残存的士气。
最刺耳的，是远处医帐方向传来的一阵阵压抑不住的伤兵哀嚎，那声音像是无数钝刀，在切割着这支军队的灵魂——有人在梦中惨叫“娘”，有人撕心裂肺地咳嗽，咳出带血的痰沫，砸在泥地上发出“啪”的闷响。
林昭还未踏入帅帐，掌心已沁出冷汗，而心中的杀意，却如地火奔涌，几乎要破体而出。
“将军！”火奴翻身下马，靴底溅起泥浆，风尘仆仆地奔来，单膝跪地时，膝盖砸进湿泥，发出沉闷的声响，“卑职已核验过苏晚姑娘的亲笔信，军中确如她所言，急缺‘寒热散’至少三百石！我持您的手令去寻崔将军，他面有难色，说自己的药也已告急。转而去寻鲁节度，他……他帐下亲兵竟将我拦在门外，只传出一句话。”
“什么话？”林昭的声音冷得像冰，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一线，又被风卷走。
火奴头垂得更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鲁节度说，‘区区一个中郎将帐下的小校，也配调动节度使的军需？让他自己去跟郭帅说！’”
林昭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立于萧瑟的风中，衣袍猎猎作响，目光扫过各营纷乱的旗号——那些本该象征着军威的旗帜，此刻却被寒风吹得歪斜，旗面破烂，像一群垂死挣扎的黑鸦。
他忽然侧头，问向身边的陈七：“若史思明此刻尽起大军，发动夜袭，我军几营能战？”
陈七跟随林昭多年，瞬间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脸色一白，低首道：“回将军，各营士卒病倒无数，伤者无药，人心惶惶。昨夜三更，五营又倒了四十七人……若敌军来袭，恐怕……恐怕半数营头连披甲都来不及。”
“呵。”林昭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却比冬日的寒风更加刺骨，唇边甚至凝起了一层薄霜，“兵未血战，先死于内耗。药不成药，军不成军……这哪里是什么十五万联军，分明是一盘任人宰割的散沙！”
夜色如墨，帅帐内的烛火却亮如白昼，火光在林昭的铁甲上跳跃，映出他眉宇间刀刻般的冷峻。
崔砚将几本泛黄的簿册在案上一字摊开，纸页翻动时发出枯叶般的脆响，神色凝重：“林将军，您看。这是各军的粮药账簿。鲁炅的存药量是九节度中之最，但他账面上，所有‘寒热散’都标明‘已拨前线’。可我的人查明，这些药一石未动，全都囤积在他后营的独立仓寨中，由他的亲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看守着。”
他顿了顿，语气更添几分愤慨，指尖重重戳在账册上：“更有甚者，他那些亲兵每日参汤不断，养得膘肥体壮。而我们医帐里，许多轻伤的士卒连敷伤口的盐水都供应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口发炎、溃烂！昨夜一个断腿的兄弟，活活疼死在草席上，指甲都抠进了泥里……”
林昭的指尖在冰冷的案角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叩、叩”的声响，仿佛在为这腐朽的军制敲响丧钟。
“他不是缺药。”林昭一语道破，声音低沉如雷滚过地底，“他是拿这些救命药，当成了他攥在手里的权杖。向他要，便是坏了规矩，是越权。不向他要，便是眼看将士们一个个病死、烂死。”
强索，会引爆联军内乱，郭子仪绝不会容忍。
乞求，更是自取其辱，只会助长鲁炅的气焰。
帐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连烛火都仿佛凝固了，只余灯芯偶尔“噼啪”炸响，如同人心深处压抑的怒火。
许久，林昭抬起头，
他看向火奴，沉声下令：“带五名影骑，换上民夫的衣裳，不必入营，就在鲁炅后营仓寨的外围盯着。我要知道，每一辆进出他营寨的运货大车，车辙有多深，走的是哪条路，守卫换岗的时辰是何时，一分一毫都不能错！”
三日后的清晨，中军大帐内气氛肃杀。
郭子仪高坐帅位，下手两侧，九位节度使分列而坐，甲胄在身，寒铁映光，气势迫人。
林昭一袭玄甲，未等通传，径直步入帐中。
“放肆！”鲁炅粗壮的手指抚着颌下短须，一双三角眼迸出冷笑，声音如铜锣炸响，“林中郎将，你南来河北，名为平叛，实为问罪。如今损兵折将，正该自缚请罪，押解回京，何故擅闯我等军机议事之所？”
然而，林昭恍若未闻，只是对着上首的郭子仪一抱拳：“郭帅，请借沙盘一用。”
郭子仪目光深邃，看了看林昭，又扫了一眼面带愠色的鲁炅，缓缓点头。
沙盘推至帐中，林昭手持一根黑炭，未发一言，先在沙盘上划出三道蜿蜒的曲线，正是邺城北面漳水的三条主要支流。
“郭帅，诸位将军请看。”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史思明的主力看似陈兵于漳水南岸，筑起连营，声势浩大。但这只是虚寨，是诱饵。”
他炭条一转，在东侧一处隐蔽的山谷重重一点：“他真正的精锐，藏于此处东谷。其意图，正是要引诱我军误以为敌军主力在前，从而分兵渡河，各自为战。届时，他只需以逸待劳，便可将我等渡河的部队逐一合围，分割歼灭！”
此言一出，帐内几位尚有谋略的将军皆是面色微变，开始重新审视沙盘上的局势。
“一派胡言！”鲁炅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碗乱晃，茶水泼洒在案上，洇开一片深褐色，“黄口小儿，安敢在此妄议大军进退方略！你一个初来乍到的败军之将，懂什么兵法！我鲁某人带兵三十年，岂容你指手画脚！”他额角青筋暴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色厉内荏的颤抖。
林昭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剑，直刺鲁炅：“我懂不懂兵法，暂且不论。但鲁节度，您可知，您营中那固若金汤的药库，就在昨夜子时，悄悄运出了整整三车‘寒热散’，去的方向，不是任何一处军营，而是一座民屯？”
“轰！”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帐内炸响。
满帐死寂，连呼吸都仿佛被冻结。
所有人目光，瞬间从沙盘汇聚到了鲁炅那张开始微微变色的脸上——他喉头滚动，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一个字。
林昭退帐之后，冰冷的命令已传达至火奴手中。
是夜三更，月黑风高，风卷残云，天地如墨。
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出营地，直扑鲁炅大营外五里处的一座废弃磨坊。
影骑队的突袭迅如雷霆，磨坊内看守的十几名鲁炅亲兵甚至没来得及发出警报，便被悉数制服，绳索勒进皮肉，发出痛苦的闷哼。
磨坊内，三辆大车上，麻布遮盖的正是满满当当的药材。
车轴上，一枚尚未完全干透的封泥印契，在火把的跳动光芒下清晰地显露出四个字——“鲁字三十七号”。
林昭亲自执着火把，火焰映红他冷峻的侧脸，他撕开一口麻袋，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陈年木料与尘土的气息，直冲鼻腔。
“验货！”
崔砚早已等候在此，他带着几名书吏，当场点验、抄录清单，每一项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如同正义的低语。
与此同时，陈七带着数百名从各营挑选出来的伤病士卒代表，将磨坊围得水泄不通。
当那些因无药医治而面如死灰的士兵，亲眼看到这堆积如山的救命药材时，先是震惊，随即爆发出滔天的愤怒与悲怆——有人跪地痛哭，有人捶地怒吼，有人颤抖着伸手触碰药袋，指尖发烫，仿佛触摸到了早已熄灭的希望。
次日清晨，联军大营的校场中央，上演了惊世骇俗的一幕。
那三车药材，被尽数堆成一座小山，旁边立起一根高大的木桩，上面用血红的大字写着一行公告：“此药，本为救死扶伤，活我袍泽性命。今自奸佞之手取回，还于军民。凡我大唐军士，有伤病者，皆可按需来取！”
消息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营地。
无数百姓闻讯奔走相告，而成千上万的病卒伤兵，则拖着残破的身躯，涌向校场。
当他们看到那座药山时，积压已久的绝望与痛苦彻底爆发，无数七尺男儿痛哭失声，朝着那木桩的方向跪倒一片。
“林将军，活菩萨啊！”
“天不亡我大唐！天不亡我等！”
黄昏时分，郭子仪的令使终于到了。
林昭再入中军大帐，鲁炅已在帐内，面目狰狞，一见林昭便怒指其鼻：“林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劫掠军需，煽动兵士，你是要造反吗？！”
林昭看都未看他一眼，只将一卷东西呈给郭子仪。
“郭帅，这是鲁节度营中药车留下的车辙拓图，这是磨坊车上封泥的拓片，这是那几名运药民夫画押的口供。”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药，可以藏；但走过的痕迹，抹不掉。鲁节度说我劫掠军需，不错，我是劫了。但劫的是他准备卖给黑市商人的脏物，救的是被他置于死地的袍泽！”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郭子仪：“帅帐议事，为的是统军决胜。若为统军计，我林昭，愿代管全军医药调度之事——并非夺权，只为活人！”
郭子仪的视线在林昭坚毅的脸庞和鲁炅涨成猪肝色的面孔间来回移动，帐内落针可闻。
他沉吟了许久，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最终，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声传全帐：“传我将令，自今日起，联军之中所有药事，暂归中郎将林昭协理调度！”
帐外，狂风骤起。
林昭走出大帐时，看到陈七正带着人，有条不紊地为排着长队的士兵分发药材，曾经的哀嚎与绝望，正被一股新生秩序所取代。
更远处，火奴的身影立于一座高高的箭楼之上，他手中高举的火把，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点燃了第一支信号火。
那火焰冲天而起，光芒炽烈，在这一刻，竟比邺城内外所有节度使的帅旗，都更加耀眼夺目。
林昭望着那团火焰，眼神深邃。
清除了内部的腐肉，只是第一步。
这支濒临崩溃的军队，需要一场真正的胜利来重铸军魂。
而胜利，从来不是等来的。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营地，投向了遥远的、被黑暗笼罩的北方。
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第一把火已经点燃，它烧掉的是沉疴，燃起的是希望。
而下一把火，将为敌人而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