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天津卫。
海风割人脸。
码头道贺的彩旗被吹的猎猎作响。
盛大的下水仪式散场了。
瓦剌使臣,朝鲜使者,倭寇头子,佛郎机商人。
这帮被“无畏号”吓破胆的家伙,一个个丢了魂。
全被客气的“请”回了驿馆。
朱见济没走。
他坐着一艘小交通船,绕着那艘巨舰打转。
身后,站着两个人。
格物院大学士李泰。
东宫洗马沈炼。
巨舰泊在港湾里,庞大的船身投下阴影,一头假寐的洪荒巨兽。
三层炮甲板,上百门黑洞洞的炮口,一只只未曾闭合的眼,凝视着深蓝色的海。
“殿下,您瞧这线形,这干舷。。。”
李泰的声音发颤,混着礼成后的激动,他指着巨舰,嘴里的话停不下来。
“这全是按您给的图纸造的!船身用双层壳体,中间填了防水的料,就算被撞开一个大洞,也绝不会沉!船底包了铜皮,海里的蛀虫藤壶,在也休想啃食咱们的战舰!”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砸出了骄傲。
沈炼在旁边听着,不懂造船的门道,但看着这艘代表大明顶尖技术的庞然大物,胸口也热的发烫。
只有朱见济,神情没什么波澜。
他伸出手,指尖划过冰冷的海水,眼神飘向远方。
“李泰。”
他开口。
“你只说了它的骨,它的肉,它的魂是什么?”
李泰懵了。
“魂?”
朱见济没回话,只看着那根高耸的主桅杆。
一年多前。
天津造船厂,新落成的格物院设计总司。
年轻的院长李泰,这位新技术狂人,正围着一张巨大的设计图纸兜圈子,把自己本就不多的头发,一撮撮的往下揪。
“殿下,不行啊!这条路走不通!”
李泰的声音都变了调,熬夜熬的蜡黄的脸上全是死灰。
“这无畏号的设计,简直是神来之笔。。。可。。。可它的龙骨,臣等翻遍了天下,也找不到能用的木料啊!”
当时,朱见济就站在图纸前。
他听完李泰的哭诉,手指戳在图纸正中那条贯穿首尾的脊梁上。
“卡在哪了?”
“就是这!龙骨!殿下,这是舰的脊,是帝国的梁!”
李泰的眼眶都烧红了。
“它需要一根长二十丈,直径超一丈,一体成型,千年不腐的巨木!臣查遍了天工开物和前朝所有造船典籍,这种木头,只在传说里有。我大明腹地,百年以上的楠木樟木都以经罕见,更别提这种。。。这种神木了!”
“内陆没有,边陲不一定没有。”
朱见济的视线移到墙上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手指划过山海关,指向一片白山黑水。
“朕记得,山海经和一些地方志异里提过,极北的白山黑水之间,有参天古木,万载不倒。史籍有载,就不是空话。”
朱见济转头,看着呆掉的李泰。
“传孤的令,从全大明最好的船厂里,给孤挑一个鼻子最灵眼睛最毒的老船匠。再从格物院里,挑一个最懂地质勘探的年轻博士。由京营派一哨精锐护卫。”
“组成寻木队,往北,去长白山,给朕把这根神木找出来!”
“找不到。”
朱见济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
“就死在哪儿。”
三个月后。
关外,长白山的原始老林。
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在没过膝盖的雪和烂泥里挣扎。
他们个个没了人样,冬衣碎成布条,眼神里只剩下累和空洞。
带头的,是个叫陈阿福的老头。
福建船厂特聘来的老师傅,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人称老船叔。
他叼着旱烟,一口口嘬着,烟雾里,那双浑浊的老眼却比鹰还尖,刮过周围的每一棵树,每一片土。
“船叔,这都三个多月了,别说神木,连根像样的木头桩子都没看着。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凑过来,声音里没了气力。
他是格物院的博士,叫孙淼,一肚子理论,在这片林子里,什么用都没有。
老船叔吐出个烟圈。
“急什么?殿下信得过咱们,才把这掉脑袋的活儿交下来。找不到神木,我这把老骨头就埋这儿,没脸回去。”
护卫队长周山,是个打过京师保卫战的老兵。
他一巴掌拍在孙淼后脑勺上。
“你个酸丁懂个屁!”
“殿下说了,找到神木,全队官升三级,赏银千两!要是死在这,家里的抚恤金,够你婆娘孩子吃三辈子!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走不动了?老子拖着你们走!”
这支队伍,见识了森林的恐怖。
深夜,饿狼围攻,靠着新军发的燧发枪和背靠背的阵型才活下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瘴气里断水断粮,啃着树皮草根,硬熬了三天。
路上,两个士兵吃了毒蘑菇,口吐白沫,抽搐着死了。
还有一个,爬悬崖时脚滑了,连叫声都没发出,就掉进了深渊里。
绝望是这片林子里的雾,不知不觉的缠住每个人。
孙淼都开始觉得太子殿下看的可能是神话故事。
全队士气掉到了底。
那天。
老船叔停了脚。
他丢了烟杆,整个人趴在地上,又闻又看。
“船叔,你这是。。。”
周山搞不懂。
“风不对,土也不对。”
老船叔的声音哑的厉害,却藏不住的激动。
“风里有松油味儿,几百上千年的味儿。这土,是红土,只有最老的红松林才有!跟上!就在前头了!”
他变了个人,脚下生风,带着队伍拐进一处云雾缭绕的山谷。
谷里,雾浓的化不开,三步外就看不见人。
他们走了大半天,什么都没有。
所有人的心,又沉了下去。
队伍快要停下的时候,一道金光,毫无征兆的刺破浓雾。
一柄天神投下的利剑,直直射在山谷正中。
所有人都朝光柱的方向看过去。
然后,他们看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
一棵树。
不。
那是一尊撑起天地的东西。
一棵几十人合抱的千年红松,一条赤龙,从大地深处拔起,直插云霄。
虬结的枝干是龙爪,撕扯天空。
茂密的松针在光下,反射着金红色的光。
苍凉,古老,霸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压的人胸口发闷。
所有人都被这神迹震在原地,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啪嗒。
老船叔手里的罗盘掉在地上。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一下子就湿了。
扑通一声。
他双膝跪地,对着那棵神木,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神木。。。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老船叔的声音全碎了,眼泪淌了一脸。
“老朽。。。老朽没负了殿下所托!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他的哭声点燃了火药桶。
那些见惯生死的京营老兵,一个个眼圈通红。
有人也跟着跪了下来,朝着神木的方向,笨拙的行着军礼。
接下来,是更难的任务。
回家。
光是砍倒神木就花了七天七夜。匠人们用格物院特制的淬火钢锯,轮番上阵。巨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下时,整片山谷都在抖。
运输,则是一个国家的力气活。
消息传回京城,朱见济只回了八个字。
“倾尽所能,不惜代价。”
一道道命令从东宫发出,辽东都司的驻军,沿途的卫所,当地的百姓,数万人被动员起来。
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用滚木和撬杠,喊着震天的号子,把那个几十万斤的大家伙,一步步,一寸寸的,从深山老林里往外挪。
“都给老子使点劲!太子爷说了,这船造出来,咱大明的渔民出海再也不怕倭寇了!谁家没个亲戚在海上漂?给自个儿争口气!”
一个赤膊的汉子,挥着鞭子,嗓子都喊哑了。
耗时半年。
这根凝聚了无数血汗,甚至几条人命的龙骨,被几千人拉着,出现在天津港。
整个港口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要把天都掀翻的欢呼。
李泰带着格物院所有的匠人冲在最前面。
他们没看欢呼的人群,直冲向那根巨木。
李泰的手,抖着抚摸神木粗糙的树皮,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他转过身,对着那几万衣衫褴褛满身泥污的军民,深深的,深深的鞠了一躬。
朱见济的念头回到了海面上。
他看着眼前的巨舰。
它的身上,有匠人的执着,士兵的忠勇,百姓的期盼。
它不是冰冷的武器。
朱见济缓缓抬手,食指指向烟波浩渺的南方。
那里是富庶的江南,是盘根错节的走私帝国,是吸食大明骨髓的毒瘤。
龙骨已就。
他自言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
“该让这条醒来的龙,朝那片烂地,伸出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