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渤海湾的风浪小了。
靖海舰队的拉练,开始了。
旗舰“无畏号”。
高耸的艉楼上,新任提督陈安澜一手扶着栏杆,一手举着单筒望远镜,嘴唇抿成一条线。
格物院刚赶制出的新家伙。
他身边的传令兵,手中令旗翻飞,动作干脆利落。
“左翼舰队,左舵十五,变雁形阵!”
命令传了下去。
十几艘新式战船,以“无畏号”为首,船头几乎同时转向。
巨大的船身在海面划出弧线。
阵型变换,行云流水。
甲板上,京营的锐士们刚从晕船的折磨中缓过劲。
他们死死盯着这副场面,胸口一阵发烫。
这就是他们的战争巨兽。
陈安澜放下望远镜,转向右翼。
他的眉毛拧了起来。
右翼舰队。
那是原天津卫的老底子,指挥官叫张赫,一个世袭的老将。
上次清洗没动他,可他骨子里的傲慢,改不掉。
变阵的命令下去,右翼那边慢了不止半拍。
领头的旗舰舵轮转的磨磨蹭蹭。
后面的船更是乱成一锅粥。
有的转多了,有的转少了。
一个本该整齐的雁形阵,被他们走得歪七扭八。
“右翼!你们在干什么!跟上阵型!”
陈安澜的副将气的大吼。
望远镜里,那艘旗舰的甲板上,张赫揣着手,正跟几个亲信说笑。
连这边一眼都懒的看。
挑衅。
赤裸裸的挑衅。
“岂有此理!”
陈安澜一张脸涨的通红,血冲上了头。
他猛的放下望远镜,转身去找朱见济。
“殿下!末将请求执行军法!张赫公然违抗军令,贻误战机,按律当斩!”
朱见济坐在艉楼下的椅子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对海面的混乱充耳不闻。
听到陈安澜的话,他才慢吞吞的抬起眼皮。
“安澜,你说说,军法是什么?”
陈安澜愣住。
“军法如山,乃治军之本。”
“说得对。”
朱见济合上书,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军法,也是收拢人心的工具,不是单纯的屠刀。”
他拿起那支单筒望远镜,看了眼张赫那边。
脸上反倒露出一丝笑意。
“这张赫,在天津卫度过了一辈子,自认海上宿将。你一个毛头小子,靠拆炮的本事爬到他头上,他能服气?”
“这种军中刺头,光靠杀,杀不完的。杀了这个张赫,还有李赫,王赫。下面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不服。”
朱见济的声音很平,陈安澜却听得背脊发凉。
“那。。。殿下的意思是?”
“要让他服。”
朱见济把望远镜塞回他手里,声音里是命令。
“不止要让他服,还要让他心服口服,把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在全舰队面前,彻底碾碎!”
“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孤,今天就给你这个威。”
朱见济转头对小禄子吩咐几句。
很快。
一面代表监国太子的赤龙令旗,在“无畏号”主桅杆的顶端升起。
“传孤之令,全员暂停操演,于前方三号海域集结,本宫要举行一场大比武!”
。。。
半个时辰后。
舰队在指定的开阔海域停泊。
一艘快船驶到右翼旗舰旁,传达了朱见济的命令。
听说要“大比武”,张赫和他手下那帮老油条,不但不紧张,反而一个个露出看戏的表情。
“大比武?就凭那小子?”
张赫吐了口唾沫,满脸横肉都在抖。
“在陆地上摆弄几下炮管子,就真当自己是海上的神了?正好,今天就让殿下看看,谁才是这片海上的祖宗!”
很快。
比武的规则传遍全舰队。
右翼舰队指挥使张赫,率麾下五艘主力旧式战舰。
对阵。
靖海提督陈安澜,亲率旗舰“无畏号”。
仅此一艘。
双方在三里之外,同时对一个漂浮的巨大木靶进行十轮射击,命中多者为胜。
一艘对五艘!
这规则一出来,整个舰队都炸了。
“我的妈呀!一打五?提督大人疯了吧?”
“那可是五艘船,五十门炮啊!‘无畏号’再厉害,也只有二十四门炮,这怎么比?”
京营的兵们一个个心里发毛。
而张赫那边,则是一片哄堂大笑。
“一打五?哈哈哈哈!那黄毛小子是怕输的太难看,给自己找台阶下吧!”
“张总兵,这哪是比武,这是殿下给咱们送功劳来了!”
张赫更得意了,他站在船头,冲着远处的“无畏号”拱了拱手,嗓门震天响。
“殿下!提督大人!既然是比武,总得有点彩头!末将要是侥幸赢了,也不要什么赏赐,只想跟陈提督,换换位置!”
赤裸裸的夺权。
陈安澜气的浑身发抖。
朱见济却笑了,他拿起一个铁皮做的喊话筒,声音清晰的传到张赫船上。
“好!本宫允了!”
“但若是你输了呢?”
“末将若是输了。”
张赫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末将这条命,连同整个右翼舰队,从今往后,都交给陈提督!他让咱们往东,绝不往西!”
“一言为定!”
朱见济放下话筒,对身边的陈安澜低声道。
“去吧,别让孤失望。让这些坐井观天的老家伙们,见识一下什么叫降维打击。”
“遵命!”
陈安澜双眼冒火,压着激动,大步走向指挥位。
“开始!”
令旗挥下。
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决,正式上演!
“右舷!全炮门预备!”
张赫一声令下,五艘旧式战船的右侧,伸出黑洞洞的炮口。
“距离三里,北风三级,给老子把炮口抬高一寸!放!”
没有瞄准,没有测距。
全凭这位“海上宿将”几十年的所谓经验。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接连响起。
几十门火炮喷出浓密的黑烟,一股硫磺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远处的木靶。
数十枚铁弹丸呼啸着砸向海面。
噗通。
噗通!噗通!
炸起的水柱,离目标最近的,都差了上百丈。
更多的,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十轮射击打完。
别说命中,连靶子的边都没摸到。
张赫的脸挂不住了,额头上全是汗。
“他娘的!今天的风有鬼!”
他骂骂咧咧,但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慌。
围观的士兵们,从期待到失望,最后只剩下嘲笑。
此时。
“无畏号”上,却安静的吓人。
陈安澜立于炮阵中央,面无表情。
“测距组,报距离!”
“报告提督!目标距离,两里九分三!三千零八十八码!”
一个士兵手持格物院新发的测距标尺,迅速报出数字。
“弹道测算组!”
“报告提督!根据皇家海军炮兵射击参数表V1.0版,此距离,此风速,火炮仰角应为七度二分!”
一个戴着琉璃镜片的年轻军官,飞快的在木板上演算,报出结果。
“右舷一号至十二号炮位,听我口令,统一修正仰角!”
炮手们立刻转动炮身下的齿轮摇杆。
炮口缓缓抬升。
每个炮位旁边,都有一个观察员用角度仪仔细校对着。
“目标,敌舰吃水线位置!”
“右舷,一号炮,开火!”
陈安澜没有齐射,而是单炮校准。
轰!
一声清脆的巨响。
所有人都惊愕的看见,那枚炮弹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噗通一声,精准的砸在浮靶前方不到十丈的海面!
水花冲天而起!
只差一点!
全场死寂!
张赫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嘴巴张的能塞下一个拳头。
这。。。这他妈是蒙的吧。
陈安澜没理会他的震惊,继续下令。
“仰角不变,全舰队右舷炮门,三发急速射!预备!”
“放!”
“轰轰轰!”
又是三声巨响,几乎连成一片。
三枚炮弹成品字形,精准的覆盖了目标区域。
其中一枚,更是“咔嚓”一声,擦着靶子的边缘,削下了一大块木板!
“我。。。滴个神仙姥姥!”
一个京营老兵,手里的刀都掉在了地上。
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
那第二次是运气。
这第三次,竟然是神迹!
“无畏号”上的炮手们,士气爆棚。
“看见了吗?这就是科学!”
“哈哈哈!打他丫的!”
“这比撒尿都准!”
陈安澜的嘴角,也露出一丝冷笑。
他举起令旗,发出最后的指令。
“全舰听令!右舷火炮,目标,浮靶正中心!十连发!自由射击!”
“开火!!!”
轰——轰——轰——!
这次不再是试射。
是毁灭的乐章。
“无畏号”的右舷,瞬间被火光和浓烟吞噬。
二十四门新式加农炮,以惊人的速度倾泻怒火。
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
那片海域,下了一场钢铁暴雨。
砰!咔嚓!
第一发炮弹,命中靶心,巨大的木靶剧烈晃动!
轰!!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
密集的炮弹,疯了般的砸在那个可怜的靶子上。
木屑横飞!
浮靶被撕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口子!
当最后一发炮弹命中。
那个由数根巨木捆绑的庞然大物,再也撑不住,发出一声哀鸣,轰然解体。
碎成了无数木片,沉入大海。
十发九中!
看着那片狼藉的海面,整个靖海舰队,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张赫呆呆的站在船头,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嘴唇哆嗦着。
不可能。。。
这不可能。。。
几十年的经验,几十年的骄傲,在这一刻,被轰的粉碎。
他猛的转头,看向那些同样呆若木鸡的旧部,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看!都给老子看清楚!”
“这就是新家伙!这就是新战法!”
“咱们引以为傲的那些狗屁经验,在人家面前,连个屁都算不上!”
说完。
这位在海上横行了一辈子的老将,当着所有人的面,“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他朝着“无畏号”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
“末将张赫。。。心服口服!”
“请殿下。。。请提督大人。。。治罪!”
他身后的旧部,如梦初醒,呼啦啦跪倒一片。
他们的眼神里,再没了不屑和桀骜,只剩下敬畏和羞愧。
朱见济缓缓走上前,接过喊话筒。
“张赫,你可知罪?”
“末将知罪!”张赫的声音嘶哑。
“好,知罪便好。”
朱见济的声音带着笑意。
“念你勇于认错,本宫便不按军法处置你了。”
“你的右翼舰队,从今日起,打散重编!所有炮手,必须在一个月内,学会‘无畏号’的炮术!学不会的,滚去伙房烧火!”
“至于你。。。”
朱见济看着他。
“就罚你当新兵营的总教习,亲自教!什么时候,你手下的兵,能有‘无畏号’一半的准头,再回你的指挥位!”
张赫闻言一愣,随即大喜,重重叩首。
“谢殿下不杀之恩!谢殿下栽培之恩!”
一场足以引发内乱的风波,就此消弭。
看着士气高涨,军心归一的舰队,朱见济的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真正的麻烦,在岸上。
他转头看向陈安澜。
“安澜,舰队整合的如何了?”
陈安澜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连忙站直了身子。
“回殿下,将士用命,整合顺利。只是。。。只是格物院那边答应给各舰配备的望远镜六分仪和精钢配件,兵部和工部那边却一直以流程不合祖制为由,互相推诿,迟迟不肯交付。。。这笔烂帐要是开拔了,咱们就成了瞎子和聋子啊!”
“流程?”
朱见济听到这两个字,眼神冷的吓人。
他看着京师的方向,发出一声冷笑。
“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禄子,备马,回京。”
“孤,亲自去跟他们走一趟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