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风暴停了。
指挥舱里的空气，比风暴最烈的时候还要闷。
那尊西洋罗盘疯了。
铜盘里的磁针嗡嗡作响，疯狂的打着转。
舱外是雾。
浓得化不开。
冷雾湿气糊在脸上，滑腻腻的。
海鬼低语。
罗盘鬼域。
传说比雾散播的还快，冰冷的恐惧缠住了所有人的心。
陈安澜和郭勇盯着那尊罗盘，脸都黑了。
砰！
郭勇一脚狠狠的踹在舱壁上，发出闷响。
他那张横肉乱颤的脸上，头一次没了平日的悍勇，只剩下惊惶。
“殿下！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
“难不成真让岸上那些神棍说中了，这片海有古怪？要不，咱们先退出去？”
“退？”
一直没说话的朱见济，总算从那堆散乱的海图里抬起了头。
他脸上没有焦躁，反倒透着点。。。好奇。
“郭将军，你这辈子杀的人，比这船上的铆钉都多，你怕过吗？”
“俺。。。俺那是跟人拼命！这。。。这是跟鬼斗啊！”
郭勇急的直搓手，嗓门都干了。
“鬼？”
朱见济笑了。
他走到发疯的罗盘前，伸出手指，在玻璃罩上轻轻敲了敲。
“这世上真有鬼，孤倒想请他出来，喝杯茶，聊聊这天下大势。”
他转过身，看着舱里几个同样面色发白的格物院学子，慢条斯理的开口。
“没什么海鬼低语，也没什么罗盘鬼域。”
“咱们脚底下，有座山。”
“山？”
陈安澜一愣。
“殿下，这茫茫大海上，哪来的山？”
“水下的山。”
朱见济走到舷窗边，看着外面浓雾。
“一座巨大的磁山，或者说，一整条藏着磁石矿的巨大矿脉，就在这片海底下。”
“罗盘靠地脉磁场指方向，现在水下有了一块更大的磁石，把这方圆百里的磁场全搅乱了，罗盘里的针，自然就分不清东西南北。”
磁山？
磁石矿脉？
郭勇和陈安澜听得云里雾里。
但他们听懂了一件事。
太子爷说不是鬼。
那就不是。
这就够了。
一个年轻学子壮着胆子问。
“哪。。。哪殿下，罗盘失了灵，我们在这大雾里，怎么辨别方向，走出这片海域？”
这是最要命的问题。
恐慌的根源，不是鬼神，是迷失。
“谁说没有罗盘，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朱见济笑了。
“传令下去，全舰队抛锚，原地休整，生火造饭！”
他又转向小禄子。
“去把格物院带来的那几个宝贝疙瘩，给孤请出来。”
半个时辰后，大雾散去了一些。
旗舰无畏号宽阔的甲板上，临时开了个测绘学习班。
朱见济亲自当老师，学员是各舰的舰长舵手和挑出来的聪明士兵。
他的教具，是一件黄铜打造的，造型奇特的仪器。
“这玩意，叫六分仪。”
“能测天地星辰的角度，来确定我们在海上的位置。”
在所有人好奇又迷茫的注视中，朱见济举起六分仪，熟练的对准天边太阳的边缘。
他调整着游标和镜片，嘴里念叨着一串数字。
然后，他在一张白纸上飞快的画图计算。
“正午，日头最高，用六分仪测它和海平线的夹角，再对照航海历，就能知道我们所在的纬度。”
“等晚上，找到北辰星，一样的搞法，就能知道我们的方位。”
他将算出的结果，在郑和的那份古老海图上，用红笔精准的点上一个点。
“我们在这里，偏离原定航线向东约七十里，这地方暗礁多，要不是这场大雾让我们停船，这会已经撞上了。”
这话一出口，甲板上一片哗然。
那些原本吓得半死的老水手，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太子手里那个不起眼的铜疙瘩，简直不敢相信。
困扰他们一辈子的航海难题，在这个少年人手里，竟然变成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郭勇在一旁看得嘴巴都合不拢，他凑到一个学子身边，压低声音问。
“殿下这操作。。。在你们格物院叫啥？”
那年轻学子激动得满脸通红，推了推鼻梁上的琉璃镜，用时髦的词儿小声回道。
“叫降维打击！学神的世界，我们凡人不懂！”
一场足以让任何一支古代舰队覆灭的危机，被朱见济硬生生变成了一场生动的航海教学公开课。
当晚，星光亮起。
朱见济再次用六分仪定位，为舰队找到了正确的航向。
在所有将士狂热的崇拜注视下，靖海舰队有惊无险的驶出了罗盘鬼域，将那片地磁异常的海域，以及那座磁山，详细的标注在了新的海图上，命名为镇龙礁。
又渡过数日航行，二月初。
舰队抵达了第一个预定的补给点。
淮安。
。。。
淮安府，大运河与古淮河的交汇之地，漕运总督驻节所在。
天下粮仓，南北枢纽，富得流油的销金窟。
此刻，这座繁华的城市，正被一股看不见的紧张气氛笼罩。
城外十里的海面上，靖海舰队的主力悄然下锚，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藏在清晨的薄雾后。
无畏号指挥舱内，朱见济正对着一众核心将领，布置任务。
“都清楚了吗？这次进港，不只是为了补给粮草淡水。”
朱见济的手指，在地图上淮安府的位置重重的点了一下。
“更是为了钓鱼。”
“咱们的敌人，汪直徐海那帮海贼，还有他们背后的江南士绅，在这里的眼线，比米铺的耗子还多。”
“他们正等着我们一头扎进去，好摸清我们的虚实。”
他抬起眼，扫过陈安澜和几个新提拔的舰长。
“所以，孤要你们演一出戏。”
“陈安澜，你率领三艘无畏级战舰和五艘补给船，拔掉龙旗，换上普通商船的旗号，大摇大摆的开进淮安港。”
“记住，要傲，要狂，要摆出京城天兵看地方土鳖的架势。”
“一句话，把我们很蠢我们很好骗这八个字，写在脸上。”
几个年轻将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安澜却是神情一肃。
“末将明白！”
“到了港口，负责接洽的淮安府大粮商钱万金，会为你们接风洗尘。”
朱见济的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笑。
“此人，就是江南士绅集团安插在淮安最大的暗桩，也是我们要钓的第一条大鱼。”
“在酒宴上。”
他看向郭勇的副将，一个叫赵武的年轻百户。
“赵武，你负责喝酒，喝多了之后，给孤。。。说胡话。”
赵武一愣，随即咧嘴一笑。
“殿下放心，这俺再行！”
“你只要记住一句话：咱们殿下雄才大略，看不上舟山那群小杂鱼，此战真正的目标，是直捣黄龙，去清剿他们在福建的老巢！”
“为了让这出戏更逼真。”
朱见济从怀中拿出一卷蜡封的羊皮纸。
“这是一份伪造的航行计划和海图，里面详细规划了我们舰队直扑福建的路线，以及。。。防备松懈的弱点，你们要做的，就是在酒后，把它不小心遗落在酒楼。”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
一个真假参半，专门为敌人设下的致命陷阱。
这份情报，通过钱万金的手，递到汪直的面前，必然会让那个狂妄自大的海贼王，做出错误的判断。
明军主力南下，目标是福建。
那他盘踞的舟山，岂不是空门大开？
这支所谓的先锋补给舰队，不就是送到嘴边的肥肉吗？
“殿下这波操作，简直是预判了敌人的预判啊！”
一个年轻将领压低声音，满脸崇拜的嘀咕道。
。。。
淮安港。
当陈安澜率领的商船队靠岸时，整个码头都轰动了。
以钱万金为首的淮安府商贾士绅，早已等在岸边，那阵仗，比迎接钦差还隆重。
钱万金是个满脸堆笑的胖子，一对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他一见到身着便服的陈安澜，立刻屁颠屁颠的迎了上去。
“哎哟！陈将军！您可算来了！小人钱万金，奉漕督大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当晚，城中最有名的酒楼醉仙居，被钱万金整个包了下来。
酒过三巡。
菜过五味。
果然不出所料，百户赵武喝高了。
他满脸通红，拍着桌子，大着舌头对满脸谄媚的钱万金吹嘘。
“钱。。。钱掌柜，我告诉你。。。我们殿下，乃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他老人家的谋略，岂是你们这些凡人能懂的？”
“舟山那群小毛贼？呸！给我们殿下提鞋都不配！”
“实话告诉你，我们这次真正的目标。。。嗝。。。是福建！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殿下说了，要把那帮海贼和背后支持他们的士绅，连根拔起！”
他说着，还得意洋洋的从怀里掏出一卷海图，在桌上砰的一拍。
“看见没？这。。。这就是我们殿下亲手绘制的进军图！一个月内，踏平福建！”
钱万金那双小眼睛骤然一亮，连忙端起酒杯，笑得更谄媚了。
“哎哟，赵将军神勇！殿下神武！来来来，小人再敬您一杯！”
宴席散时，赵武已不省人事，被两个士兵架了出去。
而那卷装着惊天机密的海图，则被他不慎遗落在了座位底下。
一个时辰后，夜深人静。
一艘不起眼的快船，趁着夜色驶出淮安港，疯了般的向南而去。
船上，载着那份足以决定战争走向的致命饵料。
远处黑暗的海面上，旗舰无畏号的灯火若隐若现。
小禄子出现在朱见济身后，躬身禀报。
“殿下，鱼儿。。。咬钩了。”
朱见济转过身，眺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冷酷的笑了。
“很好。”
“传令，舰队休整一日，明日，拔锚起航。”
“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是鱼死，还是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