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的八幡丸沉了。
一条被敲碎脊梁的老狗,呜咽着栽进深海。
海上霸主临死前不甘的嘶吼,被一轮更猛的炮火彻底吞掉。
主帅没了。
王旗倒了。
倭寇舰队最后那点精气神,也跟着沉进海底。
兵败如山倒。
溃败。
彻底的溃败。
剩下的几百艘贼船成了炸窝的马蜂,疯了一样的四散奔逃,没了章法,没了方向,只想离那片修罗场越远越好。
“殿下有令。化整为零,自由追击。”
“此战封伯,拜将封侯,就在眼前。弟兄们,是爷们的,就跟着老子抢功去。”
靖海舰队的钢铁战线,动了。
上百艘战舰脱离死板的阵列,拉满船帆,成了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狠狠扎进混乱的敌群,掀起一场猎杀的盛宴。
无畏号的艉楼上,朱见济看着这一切。
他作为统帅的活儿,干完了。
剩下的,是将军们用功勋,士兵们用人头,换他们应得的荣耀。
但战场永远不缺意外。
追逐战的最外围,一艘不起眼的补给船,悄悄调转了船头。
远航号。
船长钱六,一个从淮安府征来的老船商,此刻正趴在船舷边,吐的昏天黑地。
他不是军人,是生意人。
他见过的最大阵仗,是几十条漕船为了抢码头打群架。
而刚才那场面。。。
近千门火炮齐射,天崩地裂。
八幡丸那种海上巨兽,说沉就沉。
他已经胆子都吓破了。
什么建功立业,什么封妻荫子,都他娘的是狗屁。
他只想活。
回到淮安的家里,搂着自己的小妾,数着银子,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老张。。。老张。把舵给我往南打。快。”
他冲着自己的心腹大副,一个同样吓的脸煞白的男人,嘶声喊道。
“船。。。船长,这是要当逃兵啊。战后清点,咱们跑不掉的,要杀头的。”
大副的声音都在抖。
“杀头?”
钱六抹了一把脸上的呕吐物,眼睛都红了。
“现在不跑,等下被流弹砸沉了,是喂王八。跑了,兴许还能留个全尸。老子不干了。老子要回家。”
他从腰间摸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塞进大副手里。
“这是你老婆本。听我的,咱们就说跟大部队失散了,绕个大圈子,等打完了再回去。快。趁着现在乱,没人注意我们。”
金子晃眼。
大副咬了咬牙,心一横。
“妈的。干了。”
远航号做贼似的,悄无声息的脱离主战场边缘,调转船头,一头扎进了附近岛礁密布的陌生海域,慌不择路的逃去。
他们不敢走来路,只能往更南边,更深的海里钻。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炮火声小了下去。
钱六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他娘的,活下来了。”
他瘫坐在甲板上,大口喘气。
可他还没高兴太久,负责了望的水手发出见了鬼似的尖叫。
“船。。。船长。前面。前面有船。”
钱六一个激灵从地上蹦起来,抢过单筒望远镜。
他们绕过一座光秃秃的礁石岛,前方不远处的开阔海湾里,赫然停着一支船队。
十几艘体型庞大吃水极深的福船。
船上没挂战旗,但那独特的船型和涂装,钱六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汪直手下专门运货的大型货船。
船上的人,似乎完全没想过大海战已经打响。
有的在岸上生火做饭,有的甚至在船头支起桌子赌钱,一片懒散。
一个念头,像闪电劈中钱六的天灵盖。
这不是倭寇的巡逻队。
这是他们的。。。后勤补给基地。
船上装的,是汪直整个舰队的命根子。火药炮弹粮食淡水。
钱六的腿,瞬间就软了。
他觉得自己不是逃出了虎口,是直接撞进了阎王爷的卧房。
“掉头。快掉头。”
他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跑。
可刚吼出声,他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一个更要命的问题,钻进了他的脑子。
跑?
往哪跑?
就算他今天跑掉了,等仗打完了,整个靖海舰队凯旋,太子爷论功行赏的时候,发现他这艘远航号没了。
临阵脱逃。
大明律写的明明白白,那是要灭九族的死罪。
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淮安的万贯家财,他那八房小妾,全得赔进去。
他怕死。
可他更怕穷。更怕家破人亡。
钱六的脑子里,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边是扭头就跑,继续当丧家之犬。
另一边。。。
他看着那十几艘毫无防备的敌军货船,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如果。。。
如果我把这个消息报上去。。。
这是多大的功劳?
端掉敌人整个后勤基地。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泼天的功劳。
太子爷的赏格还在他耳朵边响。
“官升三级。赏银十万。请封靖海伯。”
当伯爷他是不敢想。
可那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他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就赚这个数。
现在,这笔能让他几辈子吃喝不愁的财富,就在他眼前晃悠。
干还是不干?
钱六脸上的肉抽搐着,一会白,一会红。
“妈的。”
最终,他对银子的渴望,压倒了对死的恐惧。
他狠狠一咬牙,整张脸都扭曲了。
“富贵险中求。不赌一把,老子这辈子就是个臭跑船的。”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那群同样吓傻了的船员,发出了这辈子最响的一声嘶吼。
“都他娘的给老子动起来。转舵。回去。”
“挂帅旗。打灯号。告诉咱们自己的船。老子找到贼窝了。”
。。。
半个时辰后。
破浪号的舰长魏良卿,正指挥手下三艘战舰,追着几艘倭寇的破船打。
正杀的兴起,侧后方突然传来急促的灯号。
他举起望远镜一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是那艘失踪的补给船,远航号。
“他娘的。这个钱六,打了半天,躲到哪去了。”
魏良卿正要发火,却看清了远航号打出的旗语。
“发现敌军补给船队,坐标东南,速来。”
“什么?”
魏良卿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看着远航号那艘小破船,又看看旗语,一股巨大的狂喜冲上头顶。
真是天上掉馅饼。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放弃眼前这几条小杂鱼,下令舰队转向。
“全速前进。跟着远航号。天大的功劳,谁也别跟老子抢。”
。。。
当魏良卿率领三艘战舰,跟着远航号绕过那片礁石,看到海湾里那十几艘巨大的敌军货船时,他也傻眼了。
倭寇的后勤船队,还在优哉游哉的等着前线“大捷”的消息。
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还等什么?”
魏良卿的脸上露出一个嗜血的笑。
“传我命令。目标敌船,给我用开花弹,狠狠的招呼。”
“开火。”
九门加农炮,同时发出怒吼。
拖着长长尾烟的开花弹,在空中划出弧线,精准落入了毫无防备的敌船队中。
轰。
轰隆。
冲天的爆炸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装满了火药和炮弹的货船,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炸药桶。
一艘船的爆炸,引爆了旁边的另一艘。
连锁反应。
火光和浓烟,遮蔽了半个天空。
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几十里外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剧烈的冲击波扫过海面,连魏良卿的战舰都被掀的剧烈摇晃。
海湾里,在没有一艘完整的船。
只有燃烧的碎木和数不清的尸体。
倭寇的残余势力,最后一丝希望,在这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中,被炸的灰飞烟灭。
。。。
两日后,舟山港。
靖海舰队主力驶入这座被他们亲手夷平的倭寇老巢。
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军。
港口临时搭起的帅台上,论功行赏的大会正在举行。
朱见济高坐帅位,下方,是黑压压一片杀气未消的将士。
念到一个名字,就有一名军官或士兵,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昂首挺胸的走上帅台,领取他用命换来的赏银和晋升文书。
“远航号船长,钱六。”
当司仪念到这个名字时,台下的骚动声更大了些。
钱六哆哆嗦嗦的走出队列,腿肚子都在转筋。
他一路走,一路听见周围的士兵在小声议论。
“就是他。那个逃兵。”
“要不是运气好撞上了敌人的补给船,他现在坟头草都长老高了。”
“看吧,功是功,过是过。殿下赏罚分明,这顿板子,他肯定是逃不掉了。”
钱六走到台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把头埋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等着最后的审判。
朱见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钱六,抬起头来。”
钱六颤巍巍的抬起头。
“你可知罪?”
朱见济的声音不带情绪。
“罪。。。罪人知罪。”
钱六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罪人临阵脱逃,按律当斩,罪人。。。无话可说。”
“不错,你犯了死罪。”
朱见济点了点头,台下的空气瞬间凝固。
但他的话锋,猛然一转。
“但是。”
他的声音提了起来,让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你也在无意中,找到了敌军的命脉所在。并在发现之后,没有选择继续逃跑,而是冒着奇险,将情报带回。更是亲自引路,为我大军立下了不世之功。”
“此举,彻底断绝了倭寇最后的生路,为我军减少了无数的伤亡。”
他看着台下数万双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大明律虽严,但法理,不外乎人情。我大明赏罚,更重结果。”
“钱六,临阵脱逃,是为大过。”
“寻得贼巢,引导全功,是为奇功。”
“两相权衡,功大于过。”
他转向身旁的司仪,朗声宣布。
“传我军令。”
“赦免钱六脱逃之罪。”
“因其引导有功,官升一级,任我靖海舰队后勤营副把总。赏银三千两。”
“另,赐‘智勇’勋章一枚,以彰其功。”
此令一出,全场哗然。
所有人都以为必死无疑的逃兵,竟然非但没被杀头,反而升了官,发了财。
钱六自己都懵了,他愣在原地,巨大的狂喜和不真实感冲昏了他的头,让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罪。。。罪臣钱六。叩谢殿下天恩。”
他反应过来,拼命的把头往地上磕,磕的砰砰作响,额头一片血肉模糊。
朱见济不再理他,转身面向全军。
“诸位将士,都看清楚了吗?”
“在孤的军中,没有背景,没有出身。孤不管你过去是英雄还是狗熊。”
“孤只看,你为我大明,为我靖海舰队,最后立下了什么样的功劳。”
“只要你有功,哪怕你是逃兵,是罪囚,孤一样让你封官加爵,光宗耀祖。”
“只要你敢拼命,孤就敢给你们泼天的富贵。”
这番话,像一把火,投进了所有士兵心里那片干枯的草原。
他们的眼睛,红了。
为钱六这种小人物,都能一步登天而感到疯狂。
他们望向朱见济的眼神,再没了之前的敬畏和恐惧。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和追随。
他们知道,跟着这位殿下,真的能改变命运。
帅台下,山呼海啸。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见济迎着那一张张狂热的脸,微微抬手。
山呼海啸,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投向了远处那片还冒着黑烟的,舟山本岛的深山。
汪直死了。
他的舰队覆灭了。
但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
最狡猾,最阴狠的那条毒蛇徐海,和他手下最精锐的数百名死士,趁乱逃进了地形复杂的岛屿。
海战结束了。
接下来,是更残酷的,血腥的清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