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济的声音很轻。
话里的份量,却把沈炼的心砸了个稀巴烂。
“孤能给他们,就能收回来!”
“孤,还能给别人!”
沈炼脑袋里嗡的一下。
眼前都花了。
他抬头看太子那张年轻的脸,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一瞬间他甚至恍惚。
这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分明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一个把人心权术玩烂了的魔神。
“殿下。。。您的意思是?”
沈炼喉结滚了滚,嗓子干的像是要烧起来。
他想了一百种平息罢考风波的法子。
抓人杀鸡儆猴。
派人安抚分化。
上报朝廷让上面的人出面。
这些法子,都太慢,也太软。
太子殿下的路子,他连边都没摸到。
朱见济没吭声,转过身,慢条斯理的在书案前坐下。
他亲手给自己和沈炼各倒了一杯热茶。
茶香飘了出来。
他的动作不急不慢,外头那场能掀翻整个江南官场的风暴,在他这儿,就只是杯子里的点点水波。
“先生,你说,这帮读书人,闹事的底气是哪来的?”
朱见济把一杯茶推到沈炼面前。
沈炼接过茶,手心里全是汗。
他强行定下神,顺着太子的话往下说:“他们自称清流,觉得自己代表天下士林的风骨道统。再一个,他们认定了科举是国之根本,料定您不敢把事闹大,怕引火烧身。”
“说白了,就是仗着人多,又捏着功名这块牌子,以为孤拿他们没辙。”
朱见济冷笑一声,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
“他们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孤。”
他放下茶杯,眼神陡然射出刀子一样的锋利。
“既然他们拿功名当赌注,那孤,就陪他们玩一把大的。”
“传令下去,小禄子。”
“奴婢在!”
一直站在阴影里的小禄子,鬼一样的滑了出来。
“让西厂的人,连夜写两份告示。”
朱见济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书房都结了一层冰。
“第一份,每个字,都给孤用最黑的墨,最大的字,贴满宁波府的大街小巷,天一书院门口,给孤贴三层!”
第二天,天刚亮。
宁波府衙的公告栏前,已经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
空气里都是让人窒息的死气。
几百个秀才聚在这里,有的是昨晚喝了鸡血,今天来看太子服软的;有的是心里发虚,被同窗硬拉来的;更多的,是伸长脖子看热闹的百姓。
“来了!西厂的番子来了!”
人群骚动起来,自动分开一条道。
十几名黑色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西厂校尉,护着一个捧木盘的小太监,面无表情的走到公告栏前。
小太监从木盘上取下一卷黄麻纸,动作利索的刷上浆糊。
“啪”的一声。
平整的贴在墙上。
最上面一行字,墨色黑的刺眼,杀气几乎要透出纸背。
《告浙江全省士子书》。
一个识字的老头,脱口念了出来。
人群瞬间死寂。
老头颤巍巍的往下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最后只剩下抽气的声音。
“奉太子令:科举乃朝廷选贤任能之大道,非尔等挟私报复之工具。尔等为一己私利,受奸人煽惑,意图以罢考要挟朝廷,动摇国本,实属大逆不道!”
“兹晓谕全省士子:”
“凡串联参与此次罢考者,一经查实,立刻褫夺其秀才功名,终身不得参与乡试会试殿试,及吏部一切选官之考!”
“永不录用!”
轰!
“永不录用”四个字,就是四记重锤。
狠狠砸在每个秀才的脑袋上。
人群炸了!
“什么?永。。。永不录用?这是要断我们的根啊!”
“完了。。。完了!这太子是个疯子!他竟然敢这么做!”
一个穷学生,苦读十几年才中的秀才,听到这话,眼前一黑,腿肚子一抽,人就栽了下去,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对他们这些寒门子弟来说,科举是唯一的路。
永不录用,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告示还没完!
“此次罢考之首恶,及执迷不悟者,其三代以内直系子弟,一并列入我大明皇家工商总会非诚信名录。自即日起,不得与总会及下辖所有票号商行车马行,发生任何生意往来!已签约者,即刻中止!”
这一条,对穷秀才没什么用。
但对人群里那些家境好,本身就是士绅大族子弟的秀才来说,简直就是要他家的命!
“什么?连。。。连生意都不让做了?!”
“我家在松江府的丝绸,全走皇家工商总会下属的船运!这要是断了。。。我家就完了!”
“疯了!太子真的疯了!他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人群中,几个昨天叫得最凶的富家子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的干干净净。
他们这才吓破了胆。
这位太子爷手里捏着的,不光是他们的前程,还有他们家族的钱袋子!
张张都是王炸!
张张都是绝杀!
所有人都被这雷霆手段砸懵了。
那小太监,又不紧不慢的贴出了第二份告示。
如果说第一份是地狱。
那第二份,就是天堂。
“奉太子令,为广纳贤才,不拘一格降人才。今科浙江乡试,特开恩科,增设两科,以待天下有识之士。”
“一曰:格物科。凡精通算学物理营造医药者,皆可报考。专考实学,不论文章。”
“二曰:商律科。凡通晓经济商贸海关税务者,亦可报考。策问为上,不重经义。”
这还不算完。
更炸裂的在后面。
“另,为酬靖海将士报国之功,特开武举新途。于靖海舰队有功将士中,选拔识字通文者百人,不问出身,免府试县试,直入乡试考场!与诸生同场竞技,以显公允!”
这第二份告示,就是一桶滚油。
直接浇进了本就沸腾的人群里。
围观的百姓们先是一愣,接着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我的天!当兵的也能考举人了?”
“还有那个什么格物科,俺家二小子就爱摆弄那些机巧玩意儿,是不是也能去考了?”
“哪才是圣明天子该有的气度!不拘一格降人才啊!”
告示栏前,彻底分成了两个世界。
一边,是脸色灰败,抖得筛糠,感觉天都塌了的罢考秀才们。
另一边,是满脸兴奋,奔走相告,觉得新时代来了的平民百姓和军户子弟。
天一书院的秘密集会地。
再也没有昨天的热血,只剩下一片死寂和绝望的哭嚎。
“郑石安!你这个老匹夫!你害死我们了!”
一个穷秀才,冲到傻掉的郑石安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珠子通红,跟疯了的野狗一样。
“我苦读十五年,才换来一个秀才功名!现在全让你给毁了!永不录用。。。永不录用啊!”
他嚎啕大哭,一拳砸在郑石安的老脸上。
郑石安被打翻在地,嘴里冒着血沫子,人已经傻了。
他想过太子会发怒,会抓人,会杀人。
可他做梦也想不到,太子会用这种釜底抽薪,断子绝孙的毒招!
直接从规则上,把他们这群人,从读书人的圈子里,彻底给抹了!
“分家!快分家!”
一个豪族子弟连滚带爬的往外跑,嘴里喊着。
“我家商行还指望皇家工商总会的路子活命!我得赶紧回去跟这个蠢货划清界限!爹要是不打断我的腿,我就烧高香了!”
“我去府衙!我去自首!我把组织者的名字全都说出来!求殿下开恩啊!”
所谓的罢考同盟,在绝对的利益碾压和前途毁灭面前,脆的跟纸糊的一样。
昨天还称兄道弟,今天为了活命,为了保住家族,互相出卖起来一个比一个狠。
一场精心策划的风暴,就被两张薄薄的告示,一天之内,瓦解的干干净净。
太子行辕,书房。
沈炼看着西厂呈上来的报告,手都在抖。
报告上说,一天之内,有超过三百名秀才到府衙自首悔过,递上了悔过书。
为了证明清白,他们把郑石安这些组织者的名字和谋划细节,卖了个底朝天。
那份几百人联名的血书,也被几个“幡然醒悟”的秀才,恭恭敬敬的交到了官府。
浙江乡试,凭空多出了三百多个空缺名额。
“殿下。。。此计,釜底抽薪,一石数鸟。将一场泼天大祸,化为推行新政的良机,顺势分化拉拢,打压异己。。。”
沈炼对着朱见济,深深的作揖到底,语气里全是震撼和拜服。
“臣,今日方知,何为帝王心术。臣,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朱见济笑了笑,扶起了他。
“这才哪到哪。好戏,还没开场呢。”
他拿起那份悔过秀才的名单,还有那三百多个空出来的名额,对沈炼吩咐。
“这些空出来的名额,也不能浪费了。”
“传令下去,一半名额,分给此次风波中,坚守本心,没有参与的士子。另一半,就奖给那些勇于揭发,迷途知返的义士。”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变得玩味。
“孤要让全江南的读书人都明白,跟着孤,有肉吃。跟孤作对,连汤都没的喝。”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八个字,孤不仅要让他们听到,更要让他们,刻在骨子里。”
解决了这群秀才,朱见济的心思,又回到了那张巨大的黑金之网上。
功名的事,是敲山震虎。
现在,虎也震了,猴也杀了。
该轮到那头真正盘踞在江南,吸食着大明骨髓的恶龙了。
“小禄子。”
“奴婢在。”
朱见济的目光落在一份新的卷宗上,那是西厂校尉在抄没一个核心士绅家族时,从他家密室夹层里搜出来的东西。
不是金银,不是账本。
是一批落满了灰,用油布包的死死的旧图册。
“这鱼鳞册,研究出什么门道了吗?”
朱见济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头发寒的期待。
“功名,只是这些士绅的脸面。”
他看着地图,自言自语。
“而土地,才是他们真正的命根子。”
“再在,是时候动一动他们的命根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