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
广州，格物院南洋分院。
南国的日头能把人烤出油。
天上的云都晒化了，空气又湿又重，闷的人喘不过气。
格物院这新院子，到处是南洋运来的奇花异草。
乱七八糟的种在一起，院里整天飘着股怪味。
最要命的，是李泰案头那盆玩意儿。
李泰，格物院的大院长。
那是一盆奶白色的浆子，腻的慌。
从一棵叫“魔鬼树”的植物里割出来的。
太子殿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满剌加搞回来，说是叫“橡胶”。
有大用。
可这东西，又黏又臭，放两天就馊了。
除了把手粘住，屁用没有。
李泰，大明格物学的泰山北斗。
他对着这盆烂泥，直嘬牙花子。
一个多月了。
愣是没搞明白。
“院长，又没辙了？”
一个叫张三的年轻人凑过来，他是李泰最得意的门生。
张三看了一眼那盆东西，也是一脸的生无可恋。
“日头晒过，没用，蔫吧了。”
“火上烤过，直接变黑炭。”
“水里泡着，两天就臭的能熏死人。”
“殿下说它水火不侵，可现在这鬼样子，分明是水火不容。”
李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胡子都吹飞了。
“胡说！”
“殿下说它行，它就一定行！”
“是咱们的法子不对！”
他嘴上骂的凶，额角的青筋却在突突的跳。
太子殿下要是问起来。。。
他这张老脸可没地方搁。
李泰和张三正愁着，院子另一头的工场里，吵起来了。
是两个学徒。
“好你个王二麻子，又吓唬你小爷！”
一个胖乎乎的学徒，人叫小胖墩，正气鼓鼓的瞪着另一个。
那伙计瘦的皮包骨头。
小胖墩今天倒了血霉。
他被罚去处理那一桶桶发着酸臭味的橡胶原浆。
手上脸上沾的全是，湿乎乎的，又腻又膈应。
那个叫王二麻子的，是院里出了名的鬼机灵，最爱使坏。
他刚才从背后猛的一拍小胖墩的肩膀。
小胖墩吓的一哆嗦。
手里半勺原浆全扣在了自己胸口。
“哈哈哈，谁让你说我磨的硫磺粉不够细！”
“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王二麻子笑的直不起腰，指着小胖墩身上的白点子。
他们今天的活，是给新火药磨硫磺粉。
工场里飘的到处都是淡黄色的粉末。
“我让你笑！”
小胖墩火气冲天，也顾不上别的。
他伸出那双油腻腻的“魔爪”，就往王二麻子脸上抓。
“哎哟！你来真的！”
王二麻子怪叫一声，身子一扭就躲开了。
小胖墩扑了个空。
手掌准准的按在了一旁的石板上。
石板上全是刚磨好的硫磺粉。
这下可热闹了。
他一手湿乎乎的白浆，一手明晃晃的黄粉。
“完了，芭比q了，这下洗都洗不掉了！”
小胖墩看着自己那双“阴阳手”，脸都绿了。
王二麻子在一边笑出了眼泪。
“我让你笑！”
小胖墩气昏了头，抓起手边的石磨就要砸人。
手上的东西又黏又恶心，他想甩掉。
于是猛的一甩手。
嗖。
一坨混着硫磺粉的白浆飞了出去。
不偏不倚。
正好掉进旁边一个烧的正旺的炭火盆。
那火盆是用来加热硝石的。
刺啦！
一股熏死人的恶臭浓烟，猛的从火盆里蹿出来。
“咳咳咳！我的天，这什么味儿！你把茅坑扔进去了？”
王二麻子被熏的直后退，眼泪鼻涕直流。
小胖墩也吓了一跳。
他以为捅了娄子，赶紧凑过去看。
按理说，那白浆见火就着。
可掉进火盆里的那坨东西，没烧。
它在炭火边上疯狂的扭动，凝固成了一块黑乎乎，油亮亮的东西。
“咦？那是个什么鬼？”
小胖墩忘了生气，好奇心上来了。
他伸出根木棍，捅了捅那黑疙瘩。
黑疙瘩没破。
反而颤巍巍的弹了一下。
等了会，不那么烫了。
小胖墩胆子大了点，把它从火盆边上抠下来。
拿到手。
怪了。
不黏手。
反而有点温润。
他捏了捏。
很结实。
他用力的扯了扯。
那玩意儿被拉长了好几倍。
一松手。
嗖！
又弹回了原样。
“嘿！这玩意儿成精了？”
小胖墩瞪圆了眼睛，又扯了扯，玩上瘾了。
王二麻子也凑了过来，看着这一幕，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胖墩，你。。。你这竟然是炼出宝贝了？”
两个人的吵嚷，还有那股冲天的臭气，终于把李泰给引来了。
“你们两个混小子，又在搞什么鬼！”
“成天不干正事！”
李泰板着脸，人还没到，骂声先到了。
他正为那盆“魔鬼树汁”憋着一肚子火。
可当他怒气冲冲的走到跟前。
看清了小胖墩手里那块黑乎乎的东西时。
看清它被拉长，又猛的缩回时。
李泰的脚步，一下顿住了。
他脸上的怒气，瞬间变成了惊愕。
接着，是无法压抑的狂喜。
他一把冲过去。
从失神的小胖墩手里夺过那块黑疙瘩。
整个人疯了一样的又拉又捏。
弹性十足！
韧性惊人！
不黏手！
这。。。
这不就是太子殿下说的“神物”吗！
“怎么弄的？”
“刚才到底是怎么弄的？！”
李泰的声音都在发颤，他抓住小胖墩的肩膀，力气大的要把人骨头捏碎。
“快！”
“给老夫在弄一次！”
“原原本本的，再来一遍！”
李泰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两个学徒吓破了胆，哆哆嗦嗦的把刚才那场闹剧，全说了。
树汁。。。
硫磺粉。。。
还有火！
李泰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猛的想起太子殿下离开广州前，上的最后一堂课。
殿下说，万物皆有其理，亦有其变。
不同的东西混在一起，再加热，加压，就会变成全新的东西。
殿下管这门学问，叫“化学”。
原来是这样。。。
这不是意外！
这是“化学”！
“快！”
“把所有的硫磺粉都拿过来！”
“所有的魔鬼树汁，全都搬过来！”
李泰整个人亢奋的发狂，指挥着工场里所有人动了起来。
他没再让学徒乱来。
而是严格按照太子教的“控制变量法”，开始实验。
每一份材料的配比，火候的大小，加热的时间，都用纸笔清清楚楚的记下每一笔账。
一份树汁，配一份成色的硫磺，五十度炭火，烤一刻钟。
另一份，配两分成色的硫磺，一百度旺火，熏半柱香。
。。。
几十组实验同时开工。
整个南洋分院，彻底变成了一个疯狂的炼金工坊。
所有人都忘了累，忘了吃饭。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血丝，和吓人的亮光。
一夜没睡。
反复试验。
天亮时，第一缕晨光照进工坊。
成功了。
一块巴掌大小，性质稳定，乌黑油亮，弹性十足的“熟橡胶”，成了！
李泰双手颤抖的捧着那块黑疙瘩。
他笑了。
笑着笑着。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竟激动得哭出声来，老泪纵横。
他冲进书房。
磨开最好的徽墨，铺开最贵的宣纸。
手腕抖的厉害，几乎是哭着给远在万里外的太子殿下写奏报。
奏报上的字迹，都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狂喜。
“臣，格物院院长李泰，叩请圣安。”
“今日，臣于南洋分院，幸不辱命，终得殿下所言之神物！”
“此物由魔鬼树汁与硫磺，以特定比例火锻而成，臣斗胆为其命名硫化橡胶。其性坚韧 弹性惊人 远超牛筋 水火不侵 风雨不蚀！”
“臣以为，此物有改天换地之大用！”
“若以其涂抹船身缝隙，我大明舰队远航万里，将如履平地，在不惧漏水！”
“若以其制成雨衣军靴，三军将士可在阴雨泥泞中行动自如，战力倍增！”
“若以其包裹炮轮，火炮行进颠簸可减大半，射击准度可增数分！”
“殿下，此非小技，乃国之重器！”
“臣李泰，为我大明贺！为殿下贺！”
写完最后一个字。
李泰瘫坐在椅子上。
他浑身湿透，却精神亢奋，有一种掏空了身体，又填满灵魂的舒坦。
他小心翼翼的将奏报和那块改变历史的黑胶，一同装入一个上了三重火漆的木匣。
用八百里加急的规格，交给了最可靠的西厂信使。
“即刻起航，送往满剌加！”
“片刻不得耽误！”
“一定亲手交到太子殿下手上！”
“是！”
信使领命，飞驰而去。
李泰不知道。
他这份足以改变大明国运的奏报，还在海上。
而朱见济，和他那支已经掌控了马六甲经济命脉的主力舰队。
正在清剿海盗时，遇上了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礼。
一份带着血腥味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