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
周大海的船长室内,气氛很沉闷。油灯的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晃动,照出三张表情各异的脸。
“孙大夫,你在开玩笑?”大副李鬼先开了口,他的声音粗,带着不耐烦,“我们这是在海上!一艘船除了海水就是木板!你告诉我们,把人隔到哪里去?隔到龙王爷的水晶宫里吗?”
这汉子在刀口上舔了半辈子血,不信郎中那套慢吞吞的说法。在他看来,最直接的办法,才最管用。
“你……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孙大夫被他呛得满脸通红,“老夫跟你说了,这不是鬼神作祟,是病!是瘟疫!只要找到病根,隔离开,剩下的人就还有活路!小石头他们都是在碰了那些猴子之后才发病的,这就是最大的证据!”
“证据?我呸!”李鬼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子只知道,人死了,就什么病都没了!船主,您别听他瞎说!照我说,直接把那几个病秧子和跟他们走得近的,一并绑了石头沉海!这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你敢!”孙大夫指着他,手指都在抖,“你这是在杀人!”
“杀人?老子这是在救人!救我们这些还活得好好的大多数人!”李鬼顶了回去,一步不让。
“够了!”
一直没说话的周大海,猛的一拍桌子,低吼了一声。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两个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人总算闭上了嘴,都看向了这位宝源号上唯一能做主的人。
周大海的脸色在灯下很难看,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显然已经几夜没睡。他没看那两人,目光死死的盯着桌上的海图,以及图上那个用朱笔重重圈出的名字——库斯科。
李鬼的法子简单粗暴,但能保全多数船员。
孙大夫的法子不确定,却留了条活路。
周大海就站在这道坎上。往前一步,是亲手杀害弟兄;往后一步,可能带着大家一起死。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透出狠劲。
“天亮之后,”他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召集所有还能站起来的弟兄,到甲板上去。”
- - -
第二天,天刚亮。
天色灰蒙蒙的,海风也停了,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
宝源号的甲板上,除开三个已经昏迷不醒的,剩下的一百一十六名船员,都聚在了主桅杆下。人们个个神情不安,交头接耳。
“船主大清早把咱们都叫来干啥?”
“不知道啊……你看大副他们几个,腰里都别着刀,不会是要……”
“嘘!别瞎说!”
在众人忐忑的议论声中,周大海披着一件外衣,面容憔悴的走上了高处的船长平台。他身后,跟着大副李鬼和几个心腹壮汉,他们按着腰间的刀柄,扫视着底下的人。
甲板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周大海没有废话,他扫过底下每一张脸,声音沙哑,却很清晰。
“弟兄们,我周大海不喜欢绕弯子。今天叫大家来,只为一件事——活命!”
他顿了顿,让“活命”这两个字在众人心里过了一遍。
“我们船上,闹了瘟疫。”
他没有隐瞒,直接把这个残酷的事实砸向人群。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虽然大家早有猜测,但当这个词从船长口中说出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想必你们也听说了,红毛鬼在他们的‘新大陆’,就碰上过这么一场瘟疫,他们管那叫‘黑死神之吻’!”周大海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所有议论声,“那不是普通的风寒!是沾着就死,碰着就亡的绝户病!小石头,就是第一个!”
“孙大夫,已经找到了病根子!”他话锋一转,指向人群后面色苍白的孙大夫,“就是我们从马六甲带上来的那几只猴子!这病,就是从它们身上传出来的!”
随即,他宣布了他的决定。
“所以,我决定!”周大海深吸一口气,大吼道,“从现在起,实行隔离!凡是发了病的,凡是和那些猴子,还有和小石头有过亲近接触的,全都给我……搬到底下的货仓去!”
“为了船上其他弟兄能活命!为了你们家里的老婆孩子,还能再见到你们!”
这话一出,人群立刻分成了两派。
那些自认没事,平日里也离那些猴子远远的水手,脸上露出庆幸的神色,纷纷高喊:“船主英明!”“就该这么办!”“把那些瘟神都关起来!”
而另一部分人,特别是那些即将被点到名字的,以及他们的同乡兄弟,则心里一凉,随即绝望地吼叫起来。
“不行!凭什么!”一个叫王二的汉子猛的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指着周大海破口大骂,“我兄弟阿贵只是有点发热,你们就要把他当瘟猪一样关起来?你们这是要他的命!”
“船主!你不能这么做啊!底下货仓又黑又潮,耗子都待不住,把人关进去,跟杀了他们有什么区别?!”
“放你娘的屁!不关他们,难道等着我们跟他们一起烂死在这船上吗?!”
支持和反对的声音混在一起,甲板上乱成一锅粥,眼看就要动手。
孙大夫拟定的一份隔离名单,在此刻成了催命符。凡是被念到名字的,都脸色惨白。
一个叫赵三的年轻水手,当听到自己名字时,彻底垮了。他知道,自己只是因为好奇,多喂了那死猴子几次,现在,却要搭上命。
“隔离……隔离就是等死!”赵三的脸上没有血色,“周大海!你个杀千刀的!你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让你好过!”
他像是疯了,嘶吼着,从地上抄起一根铁棍,发了疯似的朝着船长平台冲了过去。
“兄弟们!跟他们拼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他这一喊,人群中又有几个自知跑不掉的汉子,也被求生欲驱使,抄起身边能找到的一切东西——木棍、匕首、铁撬,跟着赵三一同冲了上去。
甲板上彻底乱了!
周大海站在高处,一动不动。他那张被海风吹得像老树皮的脸上,神情冰冷。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如今变得扭曲,看着昔日的弟兄,此刻却要刀剑相向,他闭上了眼睛。
就在赵三等人即将冲上平台的那一刻。
周大海猛地睁开眼,他迅速从怀中,拔出了那支他珍藏多年,从未用过的燧发短铳!
“砰——!”
一声巨响传来!
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开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住了,不管是冲锋的,还是拉架的,全都停下了动作,不敢相信的看着平台上那个拿着火器的船长。
甲板上一片寂静。
“谁!再敢上前一步!休怪老子……不讲往日的情面!”
周大海的声音沙哑,他那只握着火铳的手在微微发抖,但眼神凶狠。
“我们有的选吗?!”他咆哮道,“是眼睁睁看着这瘟病一个个传遍全船,直到我们所有人都变成小石头那副鬼样子,让这艘宝源号变成一艘漂在南海上的鬼船吗?!”
“你们想过没有!你们在广州、在老家的婆娘和娃儿!他们正眼巴巴的盼着你们回去!难道,要让他们等到最后,等来的是水师击沉宝源号的军报吗?!”
这番话刺痛了他们。那些冲动反抗的水手,手里的武器,“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周大海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很坚定:
“这么做,不是为了杀了他们!”
“是为了……让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让我们岸上的家人,还有一丝再见到我们的希望!”
“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了!”
- - -
最终,在周大海的铁腕和火铳下,一场内斗被强行压了下去。
残酷的隔离开始了。
在大副李鬼和几个心腹的监督下,一共十四名被列入名单的水手——包括那三个已经昏迷的,和十一个曾与猴子、小石头有过密切接触,或已经出现轻微发热症状的人——被半是驱赶,半是拖拽的押向了船体最底层的货仓。
- - -
哭喊声、咒骂声、求饶声响成一片。
“船主!我没病!我真的没病!我只是昨天吹风着凉了啊!”
“哥!你别丢下我!哥!”一个年轻汉子死死的抱着他那没事的大哥的腿,大哭着,却被无情的拖开。
“周大海!你不得好死!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周大海站在平台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握着火铳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已经发白。
孙大夫早就不忍再看,他转过身去,流下泪来。
“砰!”
通往底层货仓的厚重木门,被重重的关上。
随着“哐当”一声巨响,铁栓落下的声音在甲板上格外刺耳,也像在每个人心里划下了一道线。
门里传来砸门声和哭喊咒骂。
“放我出去!我没病!”
“周大海!你这杀千刀的畜生!”
“救命……谁来救救我……”
门外是一片寂静。
活下来的人,麻木的站在甲板上。
门里曾经同伴的喊声,在他们耳边回响。有人默默的流下眼泪;有人茫然的看着大海,眼神空洞。
宝源号,从此死气沉沉。
没人注意到,执行完命令后,大副李鬼独自一人走到了主桅杆后的阴影里。
他刚刚还一脸凶狠,亲自踹了好几个水手进货仓,此刻却浑身没了力气,靠着桅杆坐倒在地。
刚才被关进去的人中,有一个叫李三的,是他亲弟弟。就在昨天,李三还活蹦乱跳的跟他开玩笑,说等回到广州要讨个媳妇。而今天,仅仅因为早上多喝了碗姜汤驱寒,额头有点热,便也被列入了名单。
他李鬼,亲手将自己的弟弟,推进了那扇门。
他捂住脸,肩膀抖了起来,压抑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
泪痕未干的脸上,满是怨毒。他怨毒地望向船长室的方向。
是他亲手关上了门,可他却将所有的恨,都记在了那个逼他做出选择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