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锋矢,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直刺而来。
挡在姬瑶月身前的最后几名忠心护卫,脸上已经露出了与国同殉的绝望与悲壮。应无咎癫狂的笑声仿佛已在耳边回响。
千钧一发。
就在此刻,一直沉默计算的沈独步,眼中精光一闪。
他猛地将手中的白玉折扇“啪”地一声合拢,发出一记清脆至极的响声。
这声响在刀剑碰撞、惨叫不绝的战场上本不该如此清晰,但对于某些一直在等待它的人而言,却不啻于九天惊雷。
金銮殿二层的回廊阴影中,一道潜伏已久的身影——夜隼,以及另外几名早已就位的沈家死士,几乎在同一瞬间动了。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刀,齐齐斩向身边几根伪装成廊柱装饰的、比手臂还粗的麻绳。
“咯吱——嘎——”
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响起,仿佛有某种沉睡的巨兽被唤醒。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悬于金銮殿穹顶正中央的三盏巨型琉璃宫灯,脱离了悬挂百年的基座,带着风雷之声,携万钧之势,呼啸着向地面砸来!
每一盏宫灯都由纯铜铸造,镶嵌着数百块琉璃,重逾千斤。此刻它们化作了从天而降的刑罚,成为了沈独步棋盘上,决定胜负的最后三颗棋子。
轰!轰!轰!
三声巨响接连炸开,整个金銮殿都为之剧烈震颤。
宫灯下落的位置,经过了沈独步堪称鬼神的精确计算。它们并未砸向任何一名士兵,而是呈一个完美的“品”字形,精准无误地砸在了三个“血屠战阵”彼此连接、气机流转最紧密的结合部。
坚硬的金砖地面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砸出三个深坑,无数碎石与琉璃片向四周爆射。
但这并非最致命的。
最致命的是,这天降的万钧之力,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将原本亲密无间、气血相连的三个战阵彻底分割开来!
阵型,在瞬间被撕裂得七零八落。
“呃啊——”
数十名影牙卫同时发出一声闷哼,气血逆流,脸色煞白。他们赖以横行无忌的气血连接,被这粗暴的物理手段彻底切断。那种浑然一体、力量无穷的感觉如潮水般退去。
可怕的整体,被强行还原成了一个个孤立的个体。
屠夫,变回了羔羊。
“杀!!!”
一直被压着打、眼睁睁看着袍泽被屠戮的讨逆军士兵们,几乎不用任何人下令,便自发地发出了憋闷已久的怒吼。
“杀!”
忍着肩胛的剧痛,张将军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总攻的号令。
这转瞬即逝的战机,被他死死抓住!
被压抑已久的讨逆军如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上,将那些陷入混乱、惊愕未定的影牙卫彻底淹没。刀枪入肉的闷响不绝于耳,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杀戮机器,此刻在数倍于己的愤怒洪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金銮殿内的决战,迎来了最后的尾声。
御座之旁,应无咎脸上的狂笑彻底凝固,他呆呆地看着那三盏嵌入地面的宫灯,又看了看被瞬间淹没的影牙卫,眼中充满了荒谬与不可置信。
他失去了自己最后的屏障,孤零零地站在权力的顶峰,等待着命运的最终审判。
金銮殿的厮杀,在三个巨型“品”字深坑出现后,便已进入了尾声。
失去了战阵庇护的影牙卫,纵然单兵武艺高强,又怎能抵挡住积攒了满腔怒火与悲恸的讨逆军洪流?屠戮变成了被屠戮,曾经的猎手,在转瞬间沦为了猎物。
当最后一名影牙卫被三柄长枪贯穿,钉在蟠龙金柱上时,他并未求饶,反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眼中闪过一丝对旧主的狂热忠诚,猛地一挣,让枪刃彻底搅碎了自己的内脏。
他用自刎,诠释了自己作为死士的终结。
至此,应无咎最后的武力,被彻底粉碎。
喧嚣的战场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与伤者压抑的呻吟。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弥漫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应无咎站在御座之旁,孤零零地看着满地尸骸,看着那些曾是他引以为傲的利刃,如今却成了冰冷的尸体。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燃尽了一切的死灰。
“当啷”一声,他手中的长剑脱手落地,发出的声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放弃了抵抗。
“拿下!”张将军忍着剧痛,嘶声下令。
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扑了上去,粗暴地卸掉了他的下巴,防止他咬舌自尽。特制的玄铁锁链穿过他的琵琶骨,封禁了他体内每一丝灵力的流动。曾经不可一世的影诏公,此刻狼狈得如同一条死狗,被重重地押跪在姬瑶月面前。
金銮殿内,死寂再次降临。
姬瑶月看着跪在血泊中的应无咎,看着那张曾让她无数个日夜不得安眠的面孔,眼中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她只感到一股从骨髓里渗出的疲惫,与无尽的悲哀。
这场胜利的代价,是殿内殿外数不清的忠魂,是龙椅上那位早已油尽灯枯的父皇,是整个摇摇欲坠的苍茫古国。
应无咎没有看姬瑶月,仿佛这位他斗了一生的公主,此刻已不配进入他的眼帘。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沈独步。
“为什么?”他被卸掉的下巴无法合拢,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含混不清的嘶吼,“我算计了上宗,算计了太子,算计了军心……我算计好了一切!每一步都天衣无缝,为什么会败给你?败给你这个……亡国余孽!”
沈独步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缓步走到他面前,神情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因为,”他低头俯视着这个彻底失败的宿敌,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你算计利益,算计权力,算计每个人的价码。而我,还会算一算人心。”
“人心?”应无咎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
“不错,人心。”沈独步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复盘一局与自己无关的棋局。
“你以为刘大学士的死谏是愚忠?不,那是文人风骨汇聚的人心。
你以为将士们对那血祭大阵的恐惧是懦弱?
不,那是为人父、为人子最朴素的求生之心。
你以为公主殿下在绝境下的坚守是不自量力?更不是,那是皇室正统凝聚的最后希望之心。”
沈独步每说一句,应无咎的身体便会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
“你把人心当作可以随时舍弃的筹码,在你的算计里,它们一文不值。”沈独步的声音冷了下去,“而我,把它当做可以压上牌桌、最终翻盘的底牌。应无咎,这,就是你我之别,也是你败亡的根源。”
“你……你……”
应无咎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曾经深不可测的眼眸中,所有的算计、狠毒、野心都在瞬间崩塌,只剩下纯粹的茫然与崩溃。他一生都在玩弄权术,将所有人视为棋子,却从未想过,自己最终会败在这些棋子最不起眼的“心”上。
“嗬……嗬嗬……啊哈哈哈哈!”
他猛地仰起头,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嘶吼,声音嘶哑而绝望。
“噗——”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染红了身前的金砖。应无咎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彻底昏死过去。他的野心,他的权谋,被他最看不起的东西,被击得粉碎。
金銮殿外,黎明的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金色的阳光穿过破碎的殿顶,洒满了这座历经血火的宫殿,将尘埃与血迹照得纤毫毕现。
政变被彻底粉碎,但跪在一旁、面如死灰的上宗使者司空照,却像一尊冰冷的雕像,预示着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