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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头的突然闯入,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湿寒和那股子“邪性”的消息,瞬间将操作室里刚刚松缓下来的气氛重新拉紧。

“晏子,”老马头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他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空荡荡、灯光昏暗的走廊,才继续道,语气急促,“得耽搁你了。刚送来的,市局刑侦队的老周亲自跟车来的,说情况有点……邪性。让咱们优先处理,而且要注意……注意留存状态,可能后续局里还要派人来复检。”

林晏正准备脱下工装的手顿在了半空。老周?周为民?那可是市局刑警队有名的老资格,年轻时破过不少轰动一时的大案要案,经验丰富得像本活字典,等闲的案子绝不可能劳动他亲自出马,更别提这深更半夜押送一具遗体来殡仪馆。他亲自送来,还用了“邪性”这个词……一股莫名的不安预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顺着林晏的脊背爬了上来,让他后颈的寒毛微微立起。

“知道了,马叔。”他点了点头,脸上那丝疲惫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的专注与严肃。他动作迅速地将刚解开的两颗工装扣子又一丝不苟地扣好,拉平衣襟,“人在哪儿?”

“在一号接收间。”老马头凑近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模糊的气音,带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和老人味,“是个姑娘,叫夏晓楠,在咱市里那个新盖的、老高的‘兴安明珠’公寓楼,从自家阳台掉下来的……才二十六岁,听说是个从南方回来的设计师,长得挺俊俏。初步排查说是意外失足,但老周私下跟我嚼舌头,觉得现场……太干净了,干净得有点不对劲,像是被人特意收拾过,抹去了所有不该有的痕迹,但又找不到任何外人强行闯入的迹象。邪门得很!”

叶晚晴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巨大的紧张和一种混合着恐惧的好奇所取代。她下意识地朝林晏身边靠拢了一步,仿佛靠近这个平日里沉稳可靠的师傅,才能汲取到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林晏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动作利落地重新戴上一副崭新的乳胶手套,发出轻微的“啪”声。他示意叶晚晴带上装有初步处理工具的无菌盘,然后率先迈步,跟着神色凝重的老马头,穿过灯光愈发昏暗、墙壁斑驳、回荡着他们三人空洞而清晰脚步声的悠长走廊,走向位于建筑最西侧、通常用于接收和处理非正常死亡遗体的那个房间——一号接收间。

接收间里的温度明显比操作室更低,空气中福尔马林的味道浓郁得几乎有些呛人,冰冷的气息仿佛能穿透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房间中央,冰冷的金属转运床上,白色的尸布下覆盖着一个清晰可见的、纤瘦而修长的轮廓。老马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张床,便像是完成任务般迅速退到了门口,习惯性地掏出他那杆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老烟枪,却只是烦躁地在手里反复捏着,并没有点燃,目光复杂地、带着一丝怜悯与忌讳,扫过那白布下的隆起。

林晏迈步上前,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怕惊扰了沉睡者。他在床边站定,目光沉静地落在白布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瞬,似乎在调整呼吸,也似乎在凝聚某种决心。然后,他伸出手,稳稳地、轻轻地掀开了覆盖在遗体头部的白布一角。

一张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接收间顶灯那惨白的、毫无感情可言的灯光下。即使此刻布满了高处坠落带来的青紫色淤痕、细密的划伤和轻微的擦破,即使失去了所有生机与血色,变得如同大理石雕塑般冰冷、僵硬,也依然无法完全掩盖这张脸生前所具有的清秀、姣好的底子,甚至能依稀感受到一种属于都市知识女性的、优雅的知性美感。她的头发很长,乌黑而顺滑,此刻却凌乱不堪地黏连着已经凝固、变成暗褐色的血迹,紧贴在毫无生气的苍白脸颊和纤细的颈侧,在这死寂、冰冷、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构成了一幅具有强烈冲击力的、青春与生命被无情暴力骤然摧折的、令人心碎的脆弱景象。

“啊……”叶晚晴终究是年纪尚轻、经验不足,看到这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一幕,还是没能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她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惊恐和强烈的不忍,脸色瞬间也变得和眼前的遗体一样苍白。

林晏的目光却依旧沉静如水,只是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是高度集中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审视与绝对职业性的冷静。他的视线如同最先进的扫描仪,锐利地掠过面部的每一处创伤,细致地评估着损伤的程度、边缘的形态、受力的角度与方向,大脑飞速运转,规划着后续修复可能需要采取的步骤、手法以及需要调用的特殊材料。他沉默地从叶晚晴微微颤抖的手中接过那个放着无菌纱布、生理盐水和消毒液的初步清理盘。

“我们从基础清洁开始,确认体表基本情况,注意观察任何异常附着物或微小损伤。”他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标准工作流程,试图用这纯粹的专业性来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

他拿起一块被生理盐水充分浸湿的无菌纱布,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明显的开放性伤口和严重的皮下出血区域,准备先擦拭女孩额角一小块相对完好、皮肤细腻光洁的区域,以观察其原本的肤色、肤质和皮下血管分布情况,为后续的修复与肤色还原调色做准备。

当他的指尖,隔着那层薄到极致、几乎能传递最细微触感的乳胶,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细腻却毫无弹性与生命温度的肌肤的瞬间——

——嗡!

一股强烈到极致、冰冷刺骨、裹挟着滔天恶意和绝望的冲击感,并非通过任何视觉或听觉器官,而是如同一种纯粹的、蛮横的、不受欢迎的“信息洪流”,猛地、毫无预兆地、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撞进他的意识深处!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由最纯粹的负面情绪与邪恶意念凝聚而成的冰锥,以无可抵挡之势,精准而残忍地刺入了他的眉心(或者说,是他感知世界的核心),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强烈的恶心感和短暂的、尖锐的耳鸣。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随即又像是要挣脱胸腔束缚般开始疯狂地、无序地擂动。

他“感觉”到的,不是具体的画面或清晰的声音,却比任何感官体验都更直接、更深刻、更令人灵魂战栗:一种被无数无形之眼从四面八方死死盯住、被无形之手肆意操控、陷入蛛网般无处可逃的极致恐惧;一个色彩斑斓到令人头晕目眩、结构复杂诡异到违背常理、不断跳动旋转的几何图案的概念,被强行烙印、灼烧在他的意识里;最后,是身体被一股巨大力量猛地推出、骤然悬空、急速下坠时带来的那种彻底失重的虚无感,以及躯干与坚硬地面撞击瞬间那足以令灵魂崩碎的、粉碎性的剧痛……

“呃啊——!”

林晏猛地抽回手,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又像是徒手触摸了高压电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剧烈踉跄,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金属工具车上,发出“哐当”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托盘里的器械被震得互相碰撞,叮当作响,几件较小的工具甚至直接滚落到了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滚动声。他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脸色在顶灯照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让他控制不住地弯腰剧烈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林哥!林哥你咋了?!你别吓我啊!”叶晚晴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哭腔,她慌忙冲上前,用尽全力扶住他几乎要软倒下去的身体,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以及透过单薄工装传来的、一种不正常的、如同尸体般的冰冷体温。

林晏借助工具车的支撑,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他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着粗气,胸腔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试图驱散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粘稠冰冷的恶意和清晰无比的濒死坠落感。这次的感觉,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无意中触碰到逝者情绪残留都要强烈、清晰、凶险无数倍,并且带着一种明确的、令人极度不适与警惕的“非自然”标签,像是一种精心策划的、混合了科技与某种难以言喻力量的邪恶仪式。

是它……又来了……这次更凶……

他心底猛地一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那种源自他不愿面对、极力想用理性和科学知识去忽略、否认与压抑的血脉“灵觉”,再次被触动了,而且是以如此汹涌、霸道、不容分说的方式。奶奶在世时,那带着担忧与敬畏的、模糊却沉重的告诫声,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隔,再次在他耳边幽幽响起——晏子,咱家这血脉,是老祖宗留下的,是福也是祸。你能‘听见’、‘感觉’到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有些‘记号’,有些横死鬼身上带的特别‘脏’的东西,沾上了就甩不脱,那是索命的符……你以后,能避就避,千万别逞强……

他强行压下身体极端的生理不适和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再次抬起头,看向台上那具年轻的、本该拥有灿烂未来的遗体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那不再仅仅是一件需要他运用专业技能去修复的“工作对象”,更是一个充满了不公、冤屈、极致恐惧和某种诡异邪恶力量的“能量场”,一个亟待揭露的、黑暗秘密的沉默载体。

窗外,鸭鸭山的夜雨变得更加疯狂暴烈,狂风卷着如同石子般坚硬的雨点,如同发泄怒火般凶狠地抽打着接收间狭小的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几乎要碎裂玻璃的爆响,仿佛在应和着这不祥的发现,又像是无数含冤的魂灵在窗外疯狂地叩问、声嘶力竭地哭喊,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世间被精心隐藏的不公与罪恶,彻底地、狂暴地倾泻出来。

林晏咬紧牙关,用意志力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勉强稳住依旧有些发软、颤抖的双腿,对惊慌失措、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的叶晚晴沉声说道,声音因之前的剧烈干呕而显得异常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寒铁般的冰冷决断:

“这个……先不动。盖上布,保持原样。任何人不准再碰,等我通知。”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混合着浓烈福尔马林和死亡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似乎暂时压制住了胸腔里那令人作呕的翻涌。他像是在竭力说服自己,又像是在下达一个必须被严格执行的、关乎真相的命令:

“去,给市局刑警队的陈锋打电话。现在,立刻。用值班室的座机打,直接找他本人。”

他看着叶晚晴,眼神锐利如鹰隼,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某种古老传承的、面对“邪祟”与“不公”时的本能冷峻与威严:

“告诉他,兴安明珠那个坠楼的夏晓楠,死因有重大疑点,绝非普通意外。让他务必立刻、亲自带人过来,进行最详细的现场复勘和全面的尸体检验。 就说……是我林晏说的,我的判断,很少出错。”

叶晚晴被他话语中那股罕见的、不容置疑的肯定和浸入骨髓的寒意彻底震慑住了,愣了两秒,才像是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般,慌忙点头,也顾不上收拾掉落的工具,像只受惊的鹿,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阴冷的接收间,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奔向那部可能连接着真相的电话。

林晏则缓缓地、有些艰难地抬起自己那只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刚刚触碰过“禁忌”的手,凝视着它,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双看似普通、用来修复与告别的双手,其内里却连接着一个他无法完全掌控、幽深而危险的世界。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沉重,以及被强行卷入某种未知而黑暗旋涡的强烈预感,如同这鸭鸭山沉重、粘稠、无边无际的夜雨,将他从头到脚紧紧包裹,密不透风,几乎要让他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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