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过程,每一步都踩在崩溃的边缘,与其说是撤退,不如说是一场溃败。
王大力背着林晏,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第一次感觉脚步如此虚浮,背上之人的重量远超肉体凡胎,更像是一座压在他灵魂上的冰山。林晏的身体冰冷得骇人,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瞬间抽走,只留下一具空荡的、正在逐渐僵硬的躯壳。他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像蛛丝一样拂过王大力的脖颈,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让王大力心脏骤紧,生怕那就是终点。
张岩紧随在侧,脸色在头盔冷光灯下显得惨白。他一手死死攥着便携生命体征监测仪,屏幕上刺目的红色警报像是恶魔的狞笑。心率过低,血压异常,最令人心悸的是那条代表脑电波的曲线——大部分区域近乎平直,如同荒芜的死海,只在偶尔间,会突兀地炸开一簇杂乱无章的、尖锐的棘波,像是沉寂的夜空下突然撕裂的闪电,预示着意识深处正在承受无法想象的风暴与折磨。
“他的‘感知’……被污染了,或者说……被‘淹没’了……”张岩的声音干涩,带着行医者面对未知领域时的无力,“不是物理损伤,是更深层的东西……他的大脑在自我保护,强行关闭了大部分功能,进入了这种……近乎‘假死’的休眠状态。”
秦思源和陈锋断后,两人的枪口始终指向幽暗的来路,脚步急促而警惕。矿洞深处那令人作呕的恶意并未因他们的逃离而消散,反而像黏稠的沥青,缠绕在每一寸空气里。岩壁上那些原本只是若隐若现的扭曲影子,此刻仿佛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躁动,似乎在嘲笑着他们的徒劳。
幸运的是,那些由怨念聚合而成的恐怖形体并没有追来,或许是被那古老的“容器”重新束缚,又或许是对这几个“侥幸逃脱”的猎物暂时失去了兴趣。但这份“幸运”带来的并非安心,而是更深沉的压抑,仿佛他们只是被暂时存放在粮仓里的食物。
一路无话,只有沉重的喘息、杂乱的脚步声以及监测仪不间断的低沉警报声在巷道中回响,构成一曲绝望的交响乐。直到退回相对坚固的调度室,重重关上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众人才仿佛从溺水的状态中勉强探出头,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王大力小心翼翼地将林晏平放在之前铺设好的绝缘垫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粗壮的手指拂过林晏冰冷的脸颊,试图抹去那层不祥的死气,却徒劳无功。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眼眶通红,里面盛满了焦虑、后怕和深沉的无力感。“林子……你他娘的可得挺住……”他低声嘶哑地念叨着,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命令。
张岩立刻扑上前,展开了一场与死神的赛跑。他动作迅捷而精准,接上便携式生命维持系统,建立静脉通道补充电解质和营养液,甚至尝试使用了强效的神经兴奋药物,试图强行刺激那沉寂的中枢神经。针剂推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住监测屏幕。然而,那平直的波形仅仅在药物作用下产生了几次更为剧烈的、病态的棘波爆发,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沉寂,仿佛那药物不是解药,而是加剧了内海的风暴。
“不行……”张岩最终颓然地垂下手臂,声音充满了疲惫,“常规手段……几乎无效。他的问题核心不在肉体,而在……精神,或者说灵魂层面。我们现有的医学,触及不到那个领域。”他看着屏幕上的数据,低着头,仿佛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
调度室内,绝望如同实质的浓雾,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林晏不仅是他们的向导,更是他们在黑暗中唯一的灯塔。他的倒下,不仅仅意味着失去了方向,更意味着他们失去了理解这个诡异之地的唯一钥匙,以及对抗未知威胁的最大依仗。沉重的负担压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
“是我的错……”秦思源的声音带着压抑感,她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新月形的血痕,“如果我当时能更快一点……如果我的设备再先进一些,能提前解析出那个力场的完整模式……”自责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内心。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陈锋打断她,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像磐石一样试图稳住军心,但那紧蹙的眉心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沉重,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林晏是为了救我们所有人,才选择了冒险。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让他白白沉睡……我们必须想办法让他醒过来,或者,找到离开这里的路,带他回家。”
他目光转向张岩,带着最后一丝期望:“张医生,抛开那些复杂的理论,用你最直接的观察和经验,告诉我,他现在到底处于什么状态?任何一点细节,哪怕再微小,都可能是线索。”
张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挫败感中挣脱出来,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林晏身上。他再次仔细检查林晏的瞳孔、皮肤温度、肌肉张力。他没有再赘述那些复杂的脑波理论,而是用更直观的语言描述:
“他的身体像是一台进入了深度节能模式的精密仪器,关闭了一切非必要功能,只维持着最基础的生命之火不熄灭。这不是脑死亡,更像是……一种极度的、被动的休眠。至于那些杂乱的脑电活动……”他顿了顿,寻找着更贴切的比喻,“像是不属于他的、充满恶意的东西,还在他意识废墟里‘回荡’,干扰着他自身的恢复。”
这个描述虽然依旧模糊,却让王大力和秦思源有了更形象的认知——林晏的意识世界,此刻正被外来的“噪音”所占据。
“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大力嘶哑地问,目光死死盯着张岩。
张岩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我不知道确切的方法。但根据他之前能力的表现,以及最后那一刻的遭遇推测……或许,需要一种强大的、正向的‘共鸣’?一种能穿透那些‘噪音’,触及他本身意识的‘信号’?比如……极度强烈而纯粹的积极情感?但这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猜想。”他自己都觉得这个说法苍白无力。
“积极情感……共鸣?”王大力喃喃重复着,他看向林晏苍白安静的脸,忽然想起了林晏在黑暗中指引方向时的坚定,想起了他面对怨念聚合体时毫不犹豫挡在众人身前的背影。一种混合着战友之情、愧疚和无比坚定的信念涌上心头。
他不再犹豫,伸出粗糙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了林晏那只冰冷而僵硬的手。他没有说话,只是闭上双眼,摒除一切杂念,努力地在心中构建林晏清醒时的模样,回忆着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偶尔的腼腆,回忆着他在绝境中给予大家的希望。他将所有这些情绪,化作一股无声的、炽热的力量,通过紧握的双手,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秦思源一直死死盯着监测仪屏幕,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而酸涩不已。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猛地看到——那条近乎平直的心电波形上,突然出现了一次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超越之前杂乱波动的、有力的搏动峰值!紧接着,代表血氧饱和度的数字也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从92%升到了93%!
“有反应!”秦思源失声喊道,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刚刚他的心跳和血氧有变化!王大力,继续!不要停!”
所有人都瞬间绷紧了神经,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王大力和林晏紧握的手上,以及那台仿佛带来神迹的监测仪。
王大力浑身一震,更加用力地握住林晏的手,额头上青筋凸起,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他几乎将全部的精神意志都倾注在这紧握之中,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关乎生死的角力。
一秒,两秒,三秒……
在所有人的期盼中,监测仪屏幕上的数据,在经历了那昙花一现般的微小波动后,再次缓缓地、不可逆转地滑回了之前的低水平状态,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平稳。那短暂的变化,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仅仅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彻底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众人极度渴望下产生的集体幻觉。
希望燃起又瞬间熄灭,巨大的落差让调度室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张岩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够……或许方向是对的,但个人的情感力量,相对于他意识所承受的污染和侵蚀,太微弱了……就像试图用一根蜡烛去照亮整个黑暗的海洋。”
王大力依然紧紧握着林晏的手,没有松开,但他宽阔的肩膀却难以控制地垮塌了下去,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林晏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得近乎诡异,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正独自漂流在一个他们无法触及、无法理解的黑暗深渊之中,被无尽的悲鸣和扭曲的恶意所包围。
他的昏迷,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队伍前方。失去了他那双能够“看见”真相的眼睛,他们在这座吞噬生命的巨大矿洞中,彻底变成了盲人,寸步难行,前途未卜。
黑暗,正从四面八方,缓缓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