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钉坠入瓦缝的轻响尚未散尽,慕清绾已退至冷宫偏殿檐下。她没有回头去看那滴绿液是否渗入砖隙,只将左手贴在冰冷石壁上,借触感判断方位。紫宸殿方向再无动静,西角楼那道身影早已消失在回廊尽头。她不能追。
近侍怀中的漆盒太窄,不似装诏书,倒像藏令牌或密笺。而此刻袖中锁魂钉余温未散,说明镇国公府的阵眼不仅被破,甚至可能已被反向操控——若此时贸然离岗,万一有人趁机潜入冷宫翻找证据,前功尽弃。
她压住呼吸,靠墙静立。
三更鼓响,第一声自南苑传来,第二声卡在风里,第三声刚起,宫墙外一道黑影掠下,落地无声。披风扬开如雪,又迅速收拢,那人单膝跪地,掌心托着半截铁牌。
铁牌断裂处参差,一面刻“寒”字,笔锋如刀劈斧凿;另一面蚀有梅花纹,花心嵌一粒暗红石子,似凝固血珠。
“属下寒梅,奉谢统领遗命护凤冠归位。”声音低哑,却不含迟疑,“大人临终前将虎头令牌交予秋棠,并留话:‘与沅字帕子拼合,可见昭沅同心。’”
慕清绾未动。
断剑令牌确为谢远舟亲制,每块皆取自战死将士佩刀残刃,熔铸重锻。但她从未见过持令者现身,更不知谢远舟是否真已死去。她只记得南海那一夜,谢明昭退入密道前,身后确有一人断后,箭矢穿身仍不倒。
她开口,声冷:“谢统领若真留令于你,可知他最后一战在何处?”
黑衣人低头:“南海礁林,七船围袭,火油焚江。统领护陛下登舟后返身迎敌,身中十三箭,犹持断剑立于船首,直至沉没。”
慕清绾指尖微颤。
那是秘档未录之战。先帝驾崩当夜,谢明昭失踪三日,正是经由那条密道脱险。而全程知晓路线者,唯谢远舟一人。
她再问:“他死前可曾提我?”
黑衣人未答,只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仅展一角。素绢边缘绣着一个“绾”字,针脚细密,用的是秋棠惯用的回针法。帕角有干涸血迹,呈扇形喷溅状,像是握在手中时被利器所伤。
“他说……”黑衣人顿了顿,“废后不废,海棠犹存。”
慕清绾瞳孔骤缩。
那年她初入冷宫,雪夜独坐,拾落瓣排卦,以五瓣海棠卜生死。彼时谢远舟巡查至此,见她指尖沾露,未禀报,也未阻止,只默然离去。此语唯有他知。
她终于伸手,接过断剑令牌。
铁牌入手沉重,断口割过指腹,一丝血线蜿蜒而下,恰好滴在梅花花心那粒红石上。刹那间,石子微微发烫,仿佛吸了血气。
她不动声色,将令牌贴腕藏入袖中内袋。
“其余暗卫何在?”她问。
“散于城防、驿路、边关三十六处,皆持残令为信。统领死后,无人召集,各自蛰伏。”黑衣人答得干脆,“我守北垣第七哨,昨夜见西角楼灯火异常,故冒死入宫。”
慕清绾点头。
谢远舟生前掌控的寒梅系统,原是先帝埋下的暗棋,专司监察宗室与外戚。如今长公主势大,若这些人仍在,便是可用之兵。
她目光扫过对方肩甲,那里有一道新划痕,深及内衬,边缘焦黑,似被火器所伤。
“你来时遇阻?”
“西角楼下有两名宦官交接,手持青铜灯盏,灯焰呈青绿色。我避其锋芒,绕行枯井,遭机关弩箭三轮袭击,左臂擦伤。”
慕清绾眼神一凛。
青焰灯是玄水阁传递密令的信号,唯有携带蛊虫者能见其光。而枯井附近的机关,本应早已锈死——除非有人近期启动过密道。
她迅速做出决断:“你即刻盯住西角楼出入之人,查明漆盒所载何物。若涉蛊术或兵符,不得拦截,只记流向。”
黑衣人抱拳:“是。”
“明日申时,带一名能工巧匠来见我。”她补充,“我要查一个人皮面具的来历。”
黑衣人略一迟疑:“匠人若涉影阁旧部,恐引杀身之祸。”
“我不管他背负什么过往。”慕清绾声音压低,“我要知道,那种能完美复刻五官、连痣位都不差的面具,是谁造的,用了什么材料,多久能成一副。”
黑衣人不再多言,收起染血帕子,转身欲退。
“等等。”她忽然叫住他,“谢统领……是怎么死的?”
黑衣人背对她,肩线绷紧。
“母蛊发作时,他亲手将匕首刺入自己心口,逼出毒血,只为保住最后一份密报——关于昭阳宫佛堂下的密匣位置。他撑到把消息传给接应者,才倒下。临终前,他说:‘告诉废后,棋未终,刀未冷。’”
慕清绾闭了闭眼。
谢远舟一生沉默如铁,却在最后时刻,为她留下两条命脉:一条是情报,一条是信任。
她抬手抚过袖中令牌,断口锋利,割得皮肤生疼。
“去吧。”她说。
黑衣人点头,身形一闪,跃上屋脊,转瞬没入夜色。
殿前残灯忽闪两下,终于熄灭。
慕清绾立于黑暗之中,未动。窗外夜风卷着灰烬掠过门槛,落在她鞋尖前。她缓缓蹲下,拾起一片烧焦的纸角,上面残留半个“玥”字,墨迹被火舌舔得扭曲。
这不是冷宫原有的东西。
她将纸片收入袖中,起身走向内室。案上摊着一张宫城简图,她执朱笔,在西角楼旁画了个圈,又在北垣第七哨位置标出一点,连线延伸,指向枯井。
手指停在井口标记上。
那口井通沈府密道,而密道深处,曾发现姐姐刻下的“别信”二字。
她盯着那条线,良久,抽出一支银针,轻轻插进图上枯井位置。针尾微颤,映着窗外微光。
谢远舟,你终究还是走了。
但你的刀,还未冷。
她收回手,袖中令牌紧贴肌肤,隐隐发烫。
远处传来四更鼓,沉闷如心跳。
她站在案前,指尖沿着银针滑下,停在针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