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饼的香气还绕在堂屋梁上,赵兰英刚把搪瓷盘收进厨房,顾老爷子就捏着烟杆站起身。烟锅子在八仙桌角磕了两下,烟灰簌簌落在桌布的补丁上,声音不大,却让满屋子的人都住了声。
“长风,把西屋的棋盘搬来。”老爷子的声音比饭前更沉,目光扫过许诺时,多了层让人猜不透的深意。
顾长风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应着:“哎,爸,我这就去。”他路过许诺身边时,悄悄捏了捏她的手腕,低声说:“别慌,我爸下棋就是消遣,输赢都没关系。”
许诺点点头,手指却还是攥紧了衣角。她瞥见顾建兰挑着眉梢,跟刘梅递了个眼神,嘴型像是在说“看她出洋相”,心里反倒静了些——反正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被看轻,与其慌慌张张,不如沉下心应对。
没一会儿,顾长风抱着个木棋盘出来。棋盘是老松木做的,边缘磨得发亮,上面的楚河汉界刻得深,还留着经年累月的指痕。他把棋盘放在八仙桌上,又从布袋子里倒出棋子——黑棋是磨圆的玻璃珠,白棋是染了白漆的木棋子,颗颗都透着旧时光的温润。
“坐吧。”老爷子指了指棋盘对面的凳子,自己先拉开椅子坐下,手指在黑棋子里拨了拨,“你执白,先落子。”
“爷爷,您是长辈,该您先。”许诺没动,身子坐得端正,“下棋讲规矩,尊老爱幼也是规矩。”
顾建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端着搪瓷杯的手顿了顿,抬眼多看了许诺一眼——这姑娘倒不像表面看着软,还懂点分寸。顾建兰却忍不住开口:“爸,您跟她客气什么?一个小姑娘家,说不定连马走日象走田都记不全,别耽误您功夫。”
“二姑,话不能这么说。”顾长风站在许诺身后,替她说话,“小诺会下棋,之前在公社的活动室,还赢过老王叔呢。”
“老王叔?那不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吗?”顾建兰嗤笑一声,“赢他算什么本事。”
“建兰!”老爷子突然开口,语气里带了点严厉,“观棋不语,你当我平时教你的都忘了?”
顾建兰撇撇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端起茶杯抿了口,眼神却还盯着棋盘,等着看许诺出丑。
许诺深吸一口气,拿起一颗白棋子。指尖触到木棋子的温度,心里的紧张又散了些。她没急着落子,目光在棋盘上扫了一圈,最后把棋子放在了右上角的星位:“我守角。”
老爷子看了眼那枚白棋,没说话,捏起一颗黑棋子,“啪”地落在白棋旁边的小目:“我挂角。”
棋子落桌的声音清脆,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显眼。顾长风站在后面,手心都冒了汗——他太了解自己父亲了,下棋最擅长攻中路,一旦被他占了先机,后面就很难翻盘。
果然,没走两步,老爷子的黑棋就开始往中路靠。顾建国放下搪瓷杯,低声说:“爸这是要逼她攻啊。”
刘梅凑过来,小声接话:“我看这姑娘悬,她一直守,早晚被老爷子困死。”
许诺没理会旁边的议论,手指捏着白棋子,看着棋盘上渐渐成型的黑棋阵。老爷子又落一子,卡在她的棋路中间,淡淡开口:“听说你开铺子,卖的都是‘省劲儿’的东西?做生意跟下棋一样,只守不攻,早晚会被人抢了地盘。”
“爷爷,我不觉得守就是输。”许诺落下一子,护住自己的棋筋,“我做的小板凳,能让军嫂们端菜不用弯腰,不是偷奸耍滑,是想着怎么把活干得省力些;我做的艾草枕,是试了半个月才敢卖,怕的是不合用,砸了招牌。就像下棋,我先守好自己的棋,摸清对方的路数,再慢慢走下一步,总比冒冒失失往前冲,最后满盘皆输好。”
老爷子的手指顿了顿,捏着黑棋子的力度松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却没表露出来,只又落一子:“你倒会说。那我问你,要是有人故意挡你的路,像我现在这样,断了你的棋路,你怎么办?”
许诺看着棋盘上被断开的白棋,眉头微蹙。顾长风在后面急得攥紧了拳头,想提醒却不敢开口。顾建兰看得高兴,端着茶杯的手都晃了晃:“这下没法子了吧?我就说她……”
“二姑,您再说话,我就请您去厨房帮我妈烧火了。”顾长风突然开口,语气里带了点硬气。顾建兰愣了愣,没想到平时温和的弟弟会跟自己呛声,脸一下子红了,狠狠瞪了他一眼,总算闭了嘴。
许诺没受干扰,手指在棋盘上虚点了两下,突然拿起白棋子,落在了黑棋的后方。这一步走得奇怪,既没救被断的棋,也没攻老爷子的棋,像是随手放的。
“你这是干什么?”顾建国忍不住问,“那片棋都快死了,不救吗?”
“大伯,这棋不用救。”许诺抬头,语气平静,“爷爷断我的棋,是想让我慌,急着去救,然后他好趁机攻我的中路。我现在落在他后面,他要是继续断我的棋,自己的后路就会空;要是回守,我被断的棋就能缓过来。”
老爷子看着那枚白棋,嘴角终于勾了点弧度,慢悠悠地说:“哦?你倒看出来了。那你就不怕我不管后路,先把你这盘棋吃了?”
“我不怕。”许诺摇摇头,眼神很亮,“爷爷是老革命,打仗的时候肯定知道,只顾着往前冲,不顾后路,早晚要吃大亏。下棋跟打仗一样,您不会犯这样的错。”
这话既捧了老爷子,又没显得刻意。赵兰英刚好从厨房出来,听到这话,笑着说:“爸,您看小诺多懂您!您当年在朝鲜战场,就是因为留了后手,才没让敌人包了饺子。”
老爷子没接话,却捏着黑棋子,慢慢撤回了一步,守住了自己的后路。顾长风松了口气,悄悄抹了把手心的汗——这一步撤回,说明老爷子已经认可了许诺的棋路。
接下来的棋走得顺了些。许诺依旧不疾不徐,该守的时候守,该攻的时候也不含糊。有一次,她明明能吃了老爷子的一个车,却故意绕了一步,给老爷子留了条退路。
顾建兰看在眼里,又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不吃他的车?这不是傻吗?”
许诺没看她,只对老爷子说:“爷爷,这盘棋要是吃了您的车,您就输定了。我跟您下棋,是想跟您学本事,不是非要赢您。”
老爷子落下最后一颗棋子,把烟杆往桌上一放,看着棋盘上的和棋局面,突然笑了:“好!好一个‘想跟我学本事,不是非要赢’!现在的年轻人,要么急着抢风头,要么输不起,像你这样懂进退、不贪功的,少见。”
他站起身,走到许诺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这孩子,心性稳,格局够。长风没看错人。”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顾建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顾建国拉了拉袖子,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刘梅也收起了之前的嫌弃,眼神里多了点认可——能让老爷子这么夸的人,肯定不简单。
顾长风走到许诺身边,攥住她的手,笑得特别开心:“我就知道你能行!”
许诺看着老爷子温和的眼神,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知道,这盘棋不是结束,是她真正踏入顾家的开始。而这场没有硝烟的“下马威”,她算是稳稳地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