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智粥
乾隆二十八年的深秋，京师国子监的银杏叶落得满地金黄。王启年攥着策论手稿的手指关节泛白，望着卷首御试策三个朱字，忽然觉得舌尖发苦——昨日还滚瓜烂熟的经义，此刻竟像被晨雾裹住的字迹，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看不清。
王兄又在啃书本？同窗李墨涵提着食盒进来，樟木盖子掀开时，一股混着米香与果酸的热气漫开来。青花碗里的粥熬得稠如凝脂，山药丁泛着玉色的光，几粒山楂果脯沉在碗底，像被染上胭脂的玛瑙。
王启年搁下笔的手微微发颤。他自小记性差，前年考举人时，背熟的《论语》在考场竟忘了大半，若非主考官格外开恩，怕是连贡生的名分都捞不着。如今要参加御试，每日三更便起来温书，可前一晚记的内容，到次日清晨就丢了大半，鬓角的白发倒是添了不少。
这是家母熬的益智粥李墨涵把勺子塞进他手里，她说你夜夜苦读伤了脾胃，记性自然跟不上。
王启年舀起一勺粥的瞬间，鼻尖先酸了。粥里的大米熬得绵密，是江南产的香粳，据说最养脾胃；黄豆提前泡了整夜，磨成浆掺在粥里，喝起来带着淡淡的豆香；山药是河南怀庆府的贡品，炖得入口即化，余味里竟有股清甜；最妙的是那山楂，用蜜糖腌过，酸中带甘，嚼着嚼着，竟让昏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家母是药膳世家出身，李墨涵看着他狼吞虎咽，自顾自说道，她说脑子记不住东西，多是脾胃弱了。脾主运化，若吃进去的东西化不成气血，脑子自然缺了滋养。他用勺子拨着碗里的食材，你看这山药，能健脾补虚，让脾胃像好使的石磨，把食物都碾成精米细面；黄豆补气血，就像给灯盏添油；山楂消积食，免得那些油腻荤腥堵着脾胃；再配上养胃的大米和清利的豌豆，五脏调和了，记性自会好起来。
王启年咽下最后一口粥时，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江南游学的日子。那时他寄居在一户姓吴的人家，吴老夫人也常熬这种粥。有次他染了风寒，高烧退后什么都记不住，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是吴老夫人每日用山药、山楂和黄豆熬粥，半月后他才慢慢想起往事。
吴老夫人熬粥时，总要在砂锅里垫张竹篾，说这样熬出的粥不糊底。王启年望着空碗出神，她还说，黄豆得用井水浸泡，山药要选带须的，山楂得去净核，连豌豆都要挑颗粒饱满的，说药食同源，分毫不能差
李墨涵闻言笑了：家母也是这般讲究。她前日特意去同仁堂，让掌柜的称了九十克香粳，说这分量最合读书人脾胃；黄豆只要十克，多了反而滞气；山药取三十克，不多不少正好健脾；山楂十克，既能开胃又不伤胃；豌豆十克，取其清利之性，免得补得太过。他忽然压低声音，不瞒你说，去年我考顺天府乡试，考前三月就靠这粥养着，三场下来，背过的策论竟一字没忘。
王启年的心猛地一跳。他这才注意到，李墨涵虽和他一样夜夜苦读，却总显得神清气爽，不像自己这般形容枯槁。他摸着温热的碗壁，忽然想起吴老夫人说过的话：脑子就像书房，若书架歪了（脾胃虚），书页潮了（湿气重），再好的文章也存不住。得先把书架扶正，让书房通风，才能装下更多书。
接下来的半月，王启年的书案上每日都摆着一碗益智粥。有时是李墨涵送来的，有时是他照着方子自己熬的。他渐渐发现，夜里读过的经义，次日清晨竟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连那些生僻的典故，也像刻在竹片上似的，要用时一翻就出来。更奇的是，往日里总犯的烧心、腹胀也没了，夜里睡得安稳，白日里看书也不觉得眼涩。
御试那日，王启年走进太和殿时，晨光正透过窗棂落在金砖地上。他接过考卷，提笔时手腕稳如磐石。策论要考的治河策，正是他前几日反复研读的内容，那些河道图、治水典故在脑中排得整整齐齐，竟一气呵成写满了七张纸。
放榜那日，王启年的名字赫然列在二甲第五。他站在榜单前，忽然想起李墨涵母亲的话：人身就像天地，脾胃是土地，气血是江河，脑子是粮仓。土地肥沃了，江河通畅了，粮仓自然能存住粮食。
秋风卷着银杏叶落在肩头，王启年摸了摸袖中揣着的纸包，里面是他特意买的怀山药和山楂干。他想着回去后要好好熬一锅粥，送给那些还在苦读的同窗——原来这世间最好的学问，从不在书本里，而在顺应天性的调和里，就像这碗粥，用最寻常的食材养着五脏，倒比任何死记硬背的法子都管用。
后来王启年入了翰林院，每当有新科翰林抱怨记性差，他总要笑着说：来，我教你熬碗粥。山药得选带土的，山楂要留着蒂，黄豆得泡足十二个时辰......话未说完，满室的墨香里，仿佛已飘起那股混着米香与果酸的暖意，像把岁月里的智慧，都熬成了妥帖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