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贵带着伤员离开后,陈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与贺开山交换了个眼神。他大步跨上蓄水池的水泥台,举起扩音器时,上百双眼睛齐刷刷盯了过来。
“乡亲们!”他的声音在抽水机轰鸣中格外清亮,“我和贺主席刚才查看了庄稼,现在宣布三点——”
人群骚动了一下,几个拄着锄头的老汉直起腰。
“第一,今天成立抗旱评估组!”陈峰竖起一根手指,“农业站小曾同志负责技术,上下村各出三名懂农事的代表,金支书和王主任必须参加,我和关镇长全程跟着!”
人群里立即有人问:“评了有啥用?”
“这就是第二点!”陈峰掰开第二根手指,“能救的立即救,还能缓一缓的排第二。”实在救不活的......”他顿了顿,“全部登记造册,按亩产八成折算,镇政府补偿。”
陈峰说完,下面一众村民的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就凝重起来。左右两边的众人,纷纷把目光全都注视在自家主事人,金德友和刘福全身上。
村民的反应,陈峰尽收眼底。贺开山看向陈峰的目光很是着急,他靠上前低声道:“陈镇,这里是‘信访第一村’,政府的公信力为零。”
陈峰压低声音回道:“贺主席,解决好信访背后的问题,政府的公信力自然就重新树立起来了。”
刘福全沉默了一会,猛的抬起头看向陈峰,说道:“陈镇长,不是我们不支持你的工作,而是我们不敢支持你的工作。”
陈峰一愣:“为什么?”
刘福全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开口:“陈镇长,您刚来可能不知道,我们庙头岭的老少爷们这些年可是被镇里的领导们给坑苦了。几年前,镇里的黄镇长,哦......”
他顿了顿,改口道:“就是现在的黄书记,带着专家来我们村,组织村民利用废弃的矿洞种蘑菇,说是只要我们种植了,就能赚大钱。还说有专门的公司进行收购,我们认为镇里领导的话是可信的,便各家凑钱整理矿洞种起了蘑菇。后来蘑菇烂在洞里的时候,当初那些拍胸脯的领导,个个都说‘市场行为要自己承担风险’,我们各家各户损失惨重,好多家庭因此背上了债务。”
刘福全刚说完,村民们立即窃窃私语。
“这些个当官的就是闲得蛋疼,拿我们老百姓开心。”
“对嘞,就是一群吃人饭不干人事的东西。”
刘福全重重咳嗽了一声,扯过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声音嘶哑地再次开口:“后来,镇里又带着专家来,说是我们这里的土质和气候适合种沙棘,既能增加收入,又能保护水土流失。”
他扭头看向远处山坡,指着已经挂果的沙棘树说道:“镇里的领导说这玩意儿在大城市就是奢侈啥来着......他们说已经联系好销路。但是,村里很多人不愿意种。”
刘福全的声音突然提高,“结果黄书记放话,说不种的话,庙头岭一分钱的扶贫款也别想拿到!现在大伙儿都看见了,沙棘果年年烂在山上,钱没挣着,倒欠一屁股债!陈镇长,您说我们还敢信吗?”
旁边一个满脸皱纹的村民突然扯开衣领,大声吼道:“我这伤疤就是为了上山种沙棘摔伤的,花了一万多的手术费,镇里管过吗?”
刘福全的话像一记闷棍砸在陈峰头上。他的眉头骤然锁紧,嘴角绷成一条直线,目光缓缓扫过下面那一张张被晒得黝黑的脸。
“乡亲们,你们说的这些事,我都听明白了。”陈峰略作停顿,目光扫视全场,让村民感受到被他重视。
“蘑菇烂在洞里,沙棘烂在山上,大家投入的血汗钱打了水漂,换作是我,我也会骂他娘!”
“这不是什么市场风险能推脱的——镇里当初既然承诺了,就该负责到底。今天,我代表镇党委镇政府,先给大家道个歉!”说完,他对着一众村民深深鞠了一躬,动作缓慢而郑重。
随即,他挺直腰杆,眼神坚定地说道:“我知道,空口白话大家早听腻了。今天我不讲未来有多美好,就说三件马上能做的事。”
“第一、一周内清点各家种蘑菇、沙棘的损失,镇里协调县农业局,争取专项补偿资金。”
“第二、今年的沙棘收购工作,我陈峰负责倒底,如果做不到,以后乡亲们看见我,直接吐我口水。”
“第三、从今天起,庙头岭所有扶贫项目,必须由村民代表和镇里共同签字才能上马,赚了是大家的,亏了先扣我陈峰的工资!”
陈峰话音刚落,台下的村民顿时骚动起来,交头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
“又来这一套?空口白牙的,谁信啊?”一个中年汉子抱着胳膊冷笑。
“补偿资金?前几年也说有补偿,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了?”另一个妇女扯着嗓子喊道。
但也有人犹豫着低声议论:
“这个新镇长看着不太一样,至少肯低头认错......”
“要是真能按他说的办,倒也不是不能试试......”
贺开山站在一旁,脸色凝重,显然对村民的激烈反应并不意外。
就在这时,关云河汗流浃背的从人群中走了过来。“陈镇,我们带来的五台抽水机已经开始工作了。”
陈峰从蓄水池边跳下,拍了拍关云河的肩膀:“老关,辛苦了,找个遮阴的地方先休息会!”
关云河点点头,给陈峰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转身,目光扫过每一位村民,他大声讲道:“我叫关云河,庙头岭的老少爷们大多数都知道我,我可以负责的告诉你们,河湾镇的所有镇领导中,只有你们面前这位年轻的陈镇长,敢为你们出头,这一点连我关云河都做不到。”
说到这里,关云河指着蓄水池边四台正在工作的抽水机,继续讲道:“这次闹旱灾,抽水机紧缺,镇里的农机站只有六台机子能用。陈镇长去县里跑断了腿,硬是给镇里弄来了70台崭新的机子,还有满满一油灌车的柴油。县里的大领导要追回物资重新分配,陈镇长敢顶着压力一台不剩,全下发到各村,甚至给县里的领导拍了桌子。”
众人的目光在陈峰与关云河脸上来回扫视,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晒得黝黑的脸颊滚落,在空气中划出晶亮的弧线,最终“啪嗒”一声砸在干涸的黄土上。汗滴落地的瞬间,龟裂的土表泛起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转眼就被饥渴的土壤吞噬殆尽,只留下一圈几乎不可见的湿痕。
关云河擦了下有些眯眼的汗珠水,把心中最后一句话讲了出来。“乡亲们,下河村的事情大家应该都知道吧?陈镇长后背的伤疤估计现在都还没有掉。庙头岭的历史问题,陈镇长拍了胸脯,我关云河就相信他一定能解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