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被彻底赶出京城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
唯一让满朝文武有些意外的是，旨意竟来得如此之快。
而且导火索竟然是其举荐的一个六品谏官“笃信巫蛊之说，妄图行谶讳之事”。
当初张相国兼任集贤院大学士，专司为国储才，整个朝廷的人事权都在其手中，提拔的年轻俊彦更是多了去了。
此理由实在有些牵强。
而且刻意强调“即日启程”。
在不明内情的人看来，是圣人嫌张九龄死得不够快，要赶快将其赶回岭南才算眼不见为净。
当日下午。
收到消息的前文治派官员前来西市附近的漕运码头送别。
张九龄轻车简从。
行李不过一箱，随从仅一老仆。
两袖清风，形销骨立。
不少当年被提拔的绯袍重臣都潸然泪下。
堂堂一代名相，最后就落得个如此下场吗？
此去岭南，天涯海隔，今日诀别，不胜唏嘘。
“张公这次是憋着劲儿呢。”
难得露面的韦坚饶有兴趣道：“他经渭水入黄河，然后到洛阳转入通济渠，一路南下至扬州，换大海船，直趋广州府。”
换铜之策牵连海贸与蕃商，这是准备一路考察过去。
张老头可没其他人想象的仓皇凄凉，反倒是干劲十足。
今日除了李瑛没来，其他该来的都来了。
甚至即将云游的天师叶仲荣都法驾亲临。
听说“让太子”之事已被圣人口头应允，要不然今天也不可能冠盖云集。
好似张经略不是去岭南赴任，而更像是挂印出征。
熙攘半日。
官船在繁忙的运河上缓缓而行。
众官员也开始互道告辞。
而李固全程却沉默寡言，对周围似乎漠不关心，连韦坚的话都没怎么搭腔。
“看什么呢？”
“今日运河的船只似乎格外多，从半个时辰前到现在，已靠岸百余艘。”
韦坚心下了然，原来刚才李二郎一直在数漕船数量。
他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道：“最近开挖广运潭征发民夫时也发现长安就近人力不敷使用，好像都被人雇走了。”
李固沉声道：“此事绝非寻常。”
“冲着我们来的？”
货币之策实施月余，不知损害了多少勋贵的切身利益。
虽然李固顶层设计精妙非常，直接与皇家利益绑定。
但他也没有天真地以为这事儿就会这么顺利地推进下去。
“我让都水监去查一查。”
韦坚也附和道：“此处也归长安县管辖，我这就让县丞前来协助此事。”
二人刚商议妥当。
只见前方一骑卷尘而来。
还未近前，只听马上骑士娇喝道：“郎君，韦家店被抢了！”
李固与韦坚登时心下一沉。
可转念一想，此事却荒谬至极。
光天化日之下，煌煌长安城内，谁敢抢他们家？
允儿翻身下马，火急火燎地将事情详细禀告。
李固与韦坚对视一眼。
果然来了。
韦家店在长安城内设的粮铺全被人抢购一空。
“想来我家也是一般光景。”
韦坚神情一厉，肃声说道。
数个呼吸后。
又是一骑前来示警，禀告内容与允儿一般无二。
李固冷哼一声：“我还以为都是些无胆鼠辈呢，总算是没有白等一场。”
韦坚笑道：“那就依计而行？”
“看不弄死他们。”
旁边的李守忠等人被李固突然爆发的杀气冲得险些心神失守。
他们还是头回见到少将军如此凶煞一面。
敌人的反扑他早有预料，甚至为此做了十几套预案。
跟主权基金的高级Vp玩经济战，这不是找虐吗？
李固虽然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了对方的无耻。
但他们首先动手的竟然还是粮食！
你们弹劾也好，污蔑也罢，甚至搞暗杀都行。
李固自以身挡之。
可这些杂碎千不该万不该，要跟长安百姓的口中之食过不去！
乡野之民也就罢了。
他们要么自耕自种，要么依附于世家大族，就算粮价涨上天，他们终归有口吃的。
可长安城内庶民百万，除官宦商贾外，多是干工为生，所谓手停口停。
但凡粮价贵上一半，无数人就要忍饥挨饿。
当初献这“货币之策”的初衷，也是在不大幅影响物价水平的前提下，能让百姓少些盘剥。
如今隐藏在幕后的“贵人们”为一己私利，竟操纵粮价飞涨！
这是李固绝对不能容忍的。
当下二人便各自回转府衙坐镇。
一道道政令下达。
无数快马奔赴四方。
提前布置好的措施立时生效。
大批战略储备粮从太仓、含嘉、洛口三大储备粮仓启程调运。
少府出动所有胥吏至各大漕运码头与京兆府各处田庄。
大唐史上最大规模的和籴法启动！
而所用宝钱自是从长安掌冶署钱监而来。
长安东西两市全部戒严，大批市曹往来奔走，晓谕各路粮商。
商家购粮超十石者，须向少府报备。
成年男丁每日限购一斗米粮，老弱妇孺减半，并由各坊长验明正身，户籍信息交由责管武铺核对。
违反上述律令者：杖五十，邻里连坐，徙岭南。
粮商库存数量须日日向东西市令报备，并须随时接受抽查。
如有囤积居奇者：斩首弃市，家产充公，妻女入教坊司。
南衙禁军进入临战状态，各武铺增加了三倍人手，除军弩之外，各色制式装备从武库下放。
此举惊得陈玄礼连夜派人到辛思廉处探问，到底是出了何等大事。
左骁卫大将军府回书曰：硕鼠猖獗，为国除害。
接到辛思廉亲笔手书后，陈玄礼望了望安静的大明宫与稳若泰山的兴庆宫，随手将信笺烧毁，回房安寝去了。
高力士那条老狐狸丁点动静都没，他紧张个什么劲儿？
如今的长安城俨然成为了一座战场。
而指挥中枢就在少府监内。
“启禀柜坊使，京城内外粮铺库存均已告罄，自上月开始他们都没有新粮补充了。”
李固闻言，嘴角勾出了一个狠厉的弧度：“哈~可真是巧啊，货币之策一颁布，他们就不补货了。”
幕后之人手段高超，竟提前预判在长安城内占不到便宜，预先将粮食囤积在城外，让南衙这样的强力机关也鞭长莫及。
只是三大战略储备仓的粮食调运相当顺畅，稍稍让他觉得有些意外，之前所做的某些准备反倒落在了空处。
如今太府度支都在李林甫手中。
他可是铁杆的寿王支持者，没理由不卡一卡。
想来其也觉得圣意难违，干脆当个皇帝的应声虫，不然怕是相位难保。
李守忠内衬皮甲，外执横刀，全是一副死战到底的架势。
可面对如此局面也是有些气馁：“如今只能靠韦明府的衙役快手了，里正、乡老这些也多半乃世家之人。”
李固摇头道：“那效率多低，而且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二郎又有妙计？”
“你我都出身边地，当知草原法则为何？”
李守忠如今也是习惯了少主的思维跳跃，只是沉吟片刻后道：“弱肉强食？”
“非也。”
李固摇头道：“是一物降一物。”
世间万物自有其运行规律。
就算强如藏马熊，也有里海虎这样的天敌克制。
李守忠恍然道：“幕后黑手之敌？二郎的意思是.....”
李固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有意思的画面，忍不住笑道：“让世家斗世家，贵人斗贵人，咱们就在旁边看戏，此间之乐更甚洞房花烛啊！”